昔日的研究生同寝室哥们老赵早早地守候在了省城火车站的门外迎接我。我见老赵这几年又胖了,体重明显已经直逼二百斤,脸上倒是依然如故,小眼睛里泛着狡黠的笑意。
出了火车站,老赵带领我走到一辆崭新的大众速腾轿车前,将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啧、啧、啧”地左右打量着新车,又回头“呦、呦、呦”地上下撇了老赵两眼,嘴里面嘟囔着:“几年不见,老赵也变凤凰啊,还是只富得流油的肥凤凰。”
老赵笑骂道:“你丫原来才是母猪呢,赶紧上车。”
坐进车里,我感慨道:“赵哥,你现在活得真是滋润啊,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媳妇儿有媳妇儿,要二~奶……”
老赵赶紧打断,道:“这个没有。”
我收敛了笑容,说:“别说车了,我到现在连个驾照都没有,你说我这成天都瞎忙活什么了?”
老赵熟练地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其实没车也挺好的,我这一身肥肉就是不运动坐出来的。”
我接着说:“可是,媳妇儿我也没有啊。”
老赵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说:“其实没媳妇儿也挺好的,我现在特别希望能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
我无奈地说:“关键是咸城的房价高得离谱,我连房子都没有。”
老赵以一副看破世事般的过来人口吻道:“都是围城,”随后吐出个烟圈,一脸无奈的表情道:“其实我也没有,是我老婆的。”
我笑骂道:“滚你~大~爷的。就算房子不是你的,老婆总归是你的吧?”
他摊了摊手,说:“也不能这么说。准确地说,我是我老婆的,所以,车和房子也是我老婆的。”
我满脸不屑地道:“你看看你个熊样儿,当年读研时被你媳妇儿逼得狗急跳墙、到处叫嚣的那股劲头哪去了?”
老赵悠然道:“我这是在晒幸福,你懂个屁,”随后一脸贱兮兮地左右摇摆,活脱脱一只大猩猩。
说起公务员考试的热潮,我向老赵讲了来时的车上到处一片备考的繁盛景象。老赵倒也见怪不怪,随后给我说起了一个昔年同窗报考公务员的往事,让我唏嘘不已:
那个女生学习成绩优异,研究生毕业后却阴差阳错地没有找到太好的工作,进了一家民办的学校当老师。不甘平庸的她选择了报考省公务员考试,并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复试。由于她所报考的公务员岗位只录取一人,所以,该录取单位最后要在笔试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进行二选一。结果,笔试第二名的那个人凭借深厚的背景成功地获得了该岗位的录取。后来,这个女生发现,笔试第二名原来和自己是同一个学校的校友,报考时还是个全日制的在读研究生,并不具备报考的资格。于是,她找了熟人在学校调查笔试第二名学生的档案,准备揭发这个人的作弊行为。谁知,那笔试第二名神通广大,早已找人将档案封存,非校长亲自下令,任何人无权查阅其档案。更绝的是,这个笔试第二名随后干脆申请退学,把眼看到手的硕士学位证书扔了,将最后一根短板补齐,再无被人诟病的破绽,昂首阔步地进入了省公务员系统。
我问老赵:“怎么现在的公务员考试都到了这种白热化的程度,甚至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你我都工作了好几年,很清楚这个道理,再好的工作单位也只是个开端而已,后面的发展平台才是关键,尤其是适合发挥个人特质的平台。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地参加考试,也不管是否适合自己的特点,有几个能考试成功呢?就算成功了,又有几个做好了以后日复一日坐机关的准备了呢?”
老赵笑笑,说:“稀缺资源到什么时候都是抢手货。中国人历来都是习惯随大流,你丫不也一样吗?”
我刚想回敬他一句,却也觉得有点理屈词穷,竟也对这次自己来考试的意义有点怀疑了。
到了老赵家,只见两室一厅、五明户型的房子,宽敞明亮,窗明几净,着实又让我羡慕了一把。
我说:“怪不得你小子肥成这样,敢情是享福享的。”
老赵媳妇儿笑着说:“沛文,快洗洗手坐了,马上就开饭。”
我和老赵媳妇儿以前在学校也见过,几年的功夫,她的气质已经完全不同,俨然从天真烂漫的少女蜕变为精明能干的贤妻良母。
老赵问我的行程安排,我说:“我的考试地点在省师范学校。今天晚上,我准备找个离考场近的宾馆,明天早上就直奔考场呗。”
老赵媳妇儿说:“沛文,明天我也参加公务员考试,和你的考试地点相同。你今天晚上就踏踏实实地住在我们这里,明天早上我开车顺便载你一起去。”
我一听乐了,说:“你好歹是在知名跨国公司工作的人,怎么也奔着公务员考试来了?”
老赵媳妇儿说:“跨国公司的待遇好那是以前,这波金融危机爆发后,对国际性的大公司影响也很大,我们公司已经开始在全球裁员了。我和老赵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公务员靠谱些。再过两年,我们就准备要孩子了,工作稳定些总没有坏处。”
老赵瞪着小眼睛,一副审视的目光看着我,道:“老李,以前你上学时不是打死也不考公务员吗?当年连学校给你的省委组织部名额都不要,现在,你怎么在社会上转了一大圈,又折腾回来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想将这些年的遭遇和困苦一口气吐出来一样,平静地说:“正因为我在社会上转了一圈,也没有折腾出个名堂来,人倒是被折腾老了。再这么瞎折腾下去,老子恐怕连老婆都娶不上了。”
老赵笑着摇头,道:“围城啊,都是围城。”
老赵媳妇儿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下,脸上却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当晚,我住在了老赵家。
第二天一早,老赵媳妇儿开车,我们两人奔赴考试地点。
只见诺大的省师范学校操场上聚满了人,从脸上看,有稚气未脱的在校学生,也有在社会上工作的人,各路人等形色匆匆,神情严肃,个个都如临大敌,紧张备考。
我心说,自己好歹还有一份不赖的工作,虽然中间有了点儿小波折,但目前总算是站稳了脚跟。这样想着,自己倒丝毫没有紧张的情绪,抱定了陪太子读书的心态,索性连书也扔进了背包里,一个人背着手,围着校园驻足观光,回忆校园时期的浮沉往事。
待到正式进入考场,一个个学生模样的考生备受煎熬,神情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嘴里面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词,不停地快速翻着书本,也不知道到底看进去内容没有。我心说,这样神经病一样的人,万一真的进入了公务员系统,还不照样是个傻子?
考试开始,我看了一眼卷子,发现逻辑题全是没见过的,只得硬着头皮冥思苦想。如此这般啃了几道题,时间已经飞快地流逝了很多,让我不得不加快速度,连蒙带猜。饶是如此,时间也是紧紧巴巴,刚刚够用。
上午结束了考试后,我见到老赵媳妇儿,她也是反映时间太紧,无暇做更多考虑。于是,我忽然就找到了从众的心理快感,即使是大家一起毫无希望地为别人做垫背的分母,也觉得有种气势恢弘的悲壮和大义凛然,夹杂着集体游戏人间的自在和潇洒。
我们出了省师范学校的大门,远远地看见老赵驾着爱车,在门口迎接娇~妻和我。
我笑着说:“老赵,你果然是五好丈夫,连老婆考试都要车接车送。”
老赵眯着小眼睛,说:“多年没见老李,我这一见着就有点儿离不开了,半天没见你就想得神魂颠倒。”
我们在省师范学校的食堂吃饭,顺带重温下学生时光。
我问老赵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了省钱,揣着方便面去火锅店吃饭的场景吗?”
老赵感慨万千地说:“那个时候我们没钱,却活得很自在,有个一、二百块钱高兴地不得了,仿佛足够买下整个世界。如今,我们比那时候有钱多了,却再也没有那时候的无忧无虑,反而变得畏手畏脚了。”
我无奈地说:“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了世界并不一定就无边无际,也许不过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和亮光,就足够我们为之疲于奔命一生。我连公务员都报考了,想想都他~妈的觉得自己窝囊。当年的校园恋人谭晶晶如果看到我现在这副反复无常的样子,恐怕也会笑话我当年不听她的好言相劝,愣是拒绝了省委组织部的宝贵名额,太过于单纯幼稚,不喑世事。”
老赵媳妇儿最后总结性地发言道:“你们俩别无边无际地发春梦了。学着现实些才会少点儿希望,也就多了点儿幸福。”
下午考申论,我看了眼材料,题目不是很难,便拿出自己常年在办公室写材料的能耐,一蹴而就。写完后,自己重新检查了一遍,觉得稍稍有点儿跑题,又在结尾处故意欲盖弥彰般地圆了几句。
出了考场,外边已是华灯初上,离我上火车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老赵夫妇两人在车前排坐定,我缩在后面。老赵媳妇儿开足马力,向火车站奔去。刚拐到主干路,我们便见到宽敞的马路上排起了浩瀚的长队。各路交警全体出动,在每个关键节点积极地协调车辆快速疏散。
这明显是公务员考试结束后出现的人流和车流拥挤,也从一个侧面验证了如今国考的大热。
我对老赵调侃道:“都说当年美国掘金热时,真正发达起来的是给掘金者卖水的人。赵哥,你真应该把车用到正地方,多收几个赶考者的路费。”
老赵反应倒也灵敏,回首将肥手一把伸到我的面前,说:“来回车马费加上住宿费,一共五千块钱。”
我照着那肥手拍了一巴掌,说:“合着你那歪歪肠子全他妈算计在我身上了?”
老赵媳妇儿开车还不是很熟练,尤其是穿插在拥挤的车流中,显得畏首畏尾,信心不足。她撒娇地说:“赵胖子,我怕。”
老赵微微一笑,满脸柔情地指引着她左右灵活地转动方向盘,使车体在茫茫的车流中闪转腾挪,宛如白驹过隙。
而我,则默默地蜷在车后座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这一对温馨的剪影,心里满是羡慕和嫉妒。
这一刻,幸福的背影离我咫尺之近,而幸福的模样于我而言却又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