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我并没有将劳大海放在眼里,以为他只是个凭借花总宠爱而扶摇直上的关系户。何况,我对自己的文字功夫有着极大的信心,一方面源于自己的天赋,另一方面也是工作这几年磨练的结果。
我站在劳大海的跟前,冷眼旁观他对文档的改动。渐渐地,我开始有种发自肺腑的震撼。文字这东西,尽管有时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工作报告,它的逻辑内涵、语言概括及准确性是最见功夫的,而劳大海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
灯光下的劳大海沉稳冷静,心无杂念,全然不顾自己的风尘仆仆和旅途奔波。如果换作是我,凌晨四点钟,早就投枪缴械了。可他却依然稳如磐石,斟字酌句地继续工作。
我的心里有点儿害怕了。这份沉着冷静,就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论起文字功夫来,他的战略视角明显胜我一筹。我业已完成的稿子虽然也不错,但与人家改动后的一比,显得过于小家子气。我不禁暗暗地骂自己:“李沛文啊,李沛文,你平时总以自己的文笔见长自居,和人家一比,这份定力,这份功夫,真是差得太多了。”
凌晨五点半钟,劳大海伸了伸胳膊,说:“你按照这个思路再重新检查一次吧。”
我由衷地说道:“劳总的文笔功夫真让人佩服。”
他笑了笑,没有多言,转身出门。
简单地睡了一个小时,我和赵然将各自的成稿整理打印完毕后,交给了秦部长。
试运行现场在烟台火车站。当天寒风凛冽,气温极低。现场很干净,积雪被提前清理一空,干爽整齐,头天夜里已经提前装满危险化学品的两车运输工具被静静地放置在场地中央,不远的地方停靠着两台用于吊装运输工具的吊车。
会场中央,红红的条幅早早地被挂了起来——交通运输部危险化学品运输试运行首发仪式,字体粗大,格外醒目。四面八方的人员陆续聚集。山东省电视台、烟台市电视台、各路当地报纸媒体、交通系统内部报刊的记者、各化工品报纸及杂志的记者纷至沓来,大小长枪短炮齐齐对准了各位领导。
部委的领导、烟台市副市长、志化集团大股东单位的领导、志化集团的花总、当地的危险化学品生产企业领导及烟台车站的站长纷纷在主席台站定。
台下,各合作方、志化集团所有主要筹备人员均静静地站立场地中央,古大姐也于昨日晚间悄然来到烟台,此刻夹在人群中,显得瘦弱又矮小。人群中,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格外地引人瞩目。不同于花总等传统国字号领导人穿着老式的尼克服,这中年人穿着挺阔的羊绒西装,围一条淡蓝色的羊绒围巾,显得儒雅而潇洒。我悄声地问林栋这是何方神圣,林栋告诉我,这是一家危险化学品外资生产企业的物流总监,正在寻找与铁路危险化学品运输合作的切入点,这次也是自发过来观摩。
烟台车站方面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在台下摆了十几个待点燃的礼花。仪式正式开始前,巨大的音响里回荡起雄壮的《飞得更高》的主题曲,十几个礼花齐齐被点燃,无数彩弹充满活力地飞向高空,留下阵阵青烟,隆重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我小声问林栋:“要说晚上放烟花还能看到效果,这大白天的,怎么不改放礼炮?”
林栋笑着说:“这是山东人的传统,开张前放礼花寓意吉祥如意,也是为了博个好彩头。”
前奏过后,试运行仪式正式开始。作为东道主的烟台市副市长首先致辞,表达了欢迎之意,并希望借此良机对当地的经济发展提供有益的推动;交通系统方面依次由部委的领导、志化集团大股东单位的领导、烟台车站站长各自从中国交通运输宏观发展、志化集团战略发展意义及烟台站为此次试运行做出的努力等各方面进行了讲话,花总原定的讲话由于时间所限被临时取消。为此次试运行提供货源的当地龙头企业的领导也进行了简单的致辞,表达了对铁路运输危险化学品市场前景的美好希望。
讲话完毕后,各位领导统一站在台前剪彩。我看见各主要的核心领导站在中央,微笑地面对镜头,露出业已熟练的职业微笑。而在志化集团内部一贯高高在上的花总,此时却被挤在了边角的位置,拘谨地站着,脸上也是满含微笑。
我忽然发现人的状态是和位置紧密相关的:平时,花总总是站在中央,即使身材不高,气质乡土,却也不怒自威,时刻透着居高临下的王者风范。此刻换了位置,花总站在人丛中很不起眼,似乎又重新回归了我当初刚进公司时对他农村小老头儿的印象。
怪不得所有人都喜欢往聚光灯的中央站立,因为站在中央的人无论形象如何,只要往那里一站,自然就带了绝对权威的气场,有了震慑四方的魅力。
仪式过后,正式发车。燕老大早已等候在装载货物的运输工具前,一声令下,现场各项设备开始有序地运转。吊车准确无误地将两个运输工具吊起,放进了早已停放好的铁路敞车车厢内。一辆火车调车车头轰隆隆地从远处驶来,缓缓地靠上敞车车厢。志化集团的现场操作员瘸拐李动作麻利地爬上了敞车的车厢,将敞车的车钩锁闭状态解除。火车头稳稳地挂上了敞车车厢,拖着车厢缓缓地驶离了站台,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十几架摄像机全程高速地拍下了所有的画面,几个主持人模样的人分别站在各自所属的镜头前,举着话筒,充满感情地录制节目,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豪情壮志。十几个记者举着相机追赶列车,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进行拍摄。
现场会议结束后,领导们坐车返回会议室进行会谈,现场人员忙着收尾。林栋从兜里拿出十几个红包,笑容可掬地给每个记者递过去,嘴里面重复着“感谢支持”的话语。后来我才知道,每个记者一千元红包,这是行规,算是车马费。如果希望宣传得出彩,还要额外加钱。
我们赶回会议室,只见各方领导正在热烈地交谈。秦部长代表志化集团对新型运输产品的应用进行了简单的介绍。他站在会场中央,一边侃侃而谈,一边用遥控器有条不紊地控制着幻灯片的播放节奏。我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他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年富力强,勇于探索和实践。这个封闭体制内对他的所有阻挠,不过是更加强化了他实践理想的决心和动力。我看到秦部长的风采后,由于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而有些麻木的内心也重新焕发了活力,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通过努力,如他一样地在众人面前挥洒自如。
会议结束时,电视台的记者举着话筒采访花总。花总则本能地避开了。
与完全市场竞争环境下的公司CEO精心设计自己的形象、卖力宣传本公司的文化和内涵恰恰相反,在国有企业这个相对封闭的领域里,领导人往往极其低调,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认识自己。因为封闭的领域不需要宣传,自然会有需求方主动上门。而国有企业的领导人过于锋芒毕露的后果就是——很容易引起纪委和监察部门的注意。
花总示意秦部长接受访问,秦部长也只是简单地概括道:依托沿海,辐射内陆,充分发挥铁路大宗货物运输的天然优势,为国民经济起到应有的支撑作用。
利用午间休息,我和志化集团的其他成员分别前往各参会人员的休息室赠送礼品——一件国内知名品牌的高档羊绒衫和当地的阿胶特产。我们动作机械地敲门进入,面带笑容地说着“领导辛苦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之类恭维的场面话。而领导们也个个司空见惯,满面春风地予以笑纳。
下午,针对下一步的试运行方案又经过了两个小时的研讨后,领导们纷纷从酒店离开,奔赴机场。志化集团的所有人员安排车接车送,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晚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只剩下志化集团的自家人了。
花总由于会议进展顺利而显得很高兴,破天荒地和所有人共坐一桌吃饭,席间对新产品开发部所有员工的努力表示了认可和鼓励,并提出部委领导对危险货物在途中的信息系统监控很感兴趣,要求专门写个报告进行详细的汇报。秦部长立即让赵然饭后准备,赶在明天花总离开前上交。
我见赵然脸色难看,心知他和我一样,经过了几天的奔波,又连续熬夜,只盼着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但领导的命令既然已下,只能遵照执行。
饭后,花总兴致更高,居然破天荒地想玩扑克牌,规则是四人制,两人一伙儿合作打分。
劳大海和花总的贴身秘书张秘书两人被花总认作干儿子,自然要作陪。新产品开发部方面,我本以为秦部长会和善于打牌的燕老大一起加入,谁知,秦部长偏偏选了平时不太玩牌的古大姐。
秦部长、劳大海和古大姐加入战团,张秘书在旁边名为观战,实则随时伺候花总。
众人知趣地纷纷离开,我刚要随大流走开,秦部长忽然道:“小李,你留下替替张秘书吧,张秘书好像很疲惫。”张秘书这两天显然也确实没有好好休息,眼底乌黑,眼圈微红,脸色泛着淡淡的灰色。
劳大海话里有话地笑着说:“小张最近很辛苦啊。要结婚的人了,可要注意身体呦。”
花总笑着说:“你弟弟最近跟我连续飞了好几个城市,我是到点就睡觉,他还要帮我安排所有行程,真的是辛苦他了。”
在此之前,我早就在集团内部听说过关于张秘书和劳大海是花总的干儿子这一小道消息,但如今从花总的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微微一惊。
张秘书显然对所有接近花总身边的人,尤其是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有着本能的警惕和抗拒,连忙说道:“不碍事。我即使回去了,不待到深夜也睡不着,还是看着打牌有意思些。各位领导有个口干舌燥的,我还可以端个茶水,递个水果。”
我本意并不想取代张秘书,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也让我想尽快休息。可我见到劳大海一~夜未睡,如今又精神抖擞地加入牌局,不禁好胜心陡起,心说,哥们文采不如你,定力不如你,难道连体能也不如你了?
何况,能近距离地观察这些大人物,对我来说机会实属难得。秦部长叫我暂替张秘书,背后的深意不细究,单单这份信任我又怎能轻易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