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云倩感激不已,忙吩咐人去书房带人,继而随我一行同往寿宁宫。
我们到达寿宁宫时,各宫妃嫔已等候在宫门外,她们才向我行礼,太后的近身嬷嬷便迎了出来,恭敬与我道:“太后娘娘午睡起晚了直说脑壳儿疼,让奴婢传话,请娘娘免了各宫请安。”
我颔首答应,转而看向众人,“在这里施一礼便罢了,此外明儿早晨也不必去坤宁宫或来寿宁宫,且让母后好生休养几日。”
众人纷纷答应,朝宫内太后叩拜后又与我行罢礼,方才离去。旁人尚可,只荣妃见常氏不动当面露出冷笑,我只作没看见。
美咲在我身边早按捺不住,缠着撒娇要见皇祖母,而此刻远处大皇子一行也赶过来,小丫头瞧见了便迎过去,“大哥哥大哥哥”地喊得亲热。
“劳烦嬷嬷问问太后,要不要见孩子,大皇子特特来向他的皇祖母请安的。”我笑言,一边两个孩子已手牵手走来。
嬷嬷却似有准备,殷勤笑道:“奴婢愚笨少说一句话,便是太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和贵妃进去坐坐。”
我了然,与常云倩对望一眼,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走进宫门。
孙儿见了皇祖母自然是各种撒娇,又数美咲最讨太后欢心,老人家此刻即便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看在孩子的面上也多少淡了,落座后她便问我身子可好,我想起莲衣早上谎报我欠安免了各宫礼仪,不禁心虚,遂将涵春挡在前头说:“涵春特特也来瞧儿臣,哪里这么娇贵,被她逗乐一整日早舒散了。”
太后也不多问,且因提起涵春更多几分喜欢,一边还嗔怪:“这丫头越发没规矩,进宫也不说来瞧瞧哀家。”
我忙笑答:“她来得匆忙没带孩子,怕被您数落惦记,故意不来呢。”
“都是你和皇帝惯的。”太后欣欣然嗔怪我,但目光忽而落在坐于我身后的常氏身上,竟倏然黯淡,继而转眸细细打量长孙,悠悠叹道,“还记得他出生的模样,一张眼都这么大了,贵妃教养有方,给哀家培养了一个好孙儿。”
常云倩忙起身,形容恭敬谦卑,弯腰欠身:“都是太后娘娘和皇上教导有方,臣妾怎敢居功。”
“你何必谦虚。”太后似不悦,扬手示意宫女带孩子们去别处玩,又接过新奉上的茶徐徐喝了两口,才幽幽吩咐,“坐吧,别站着了,你在涵心殿外跪了那么久,也够累的。”
常云倩却大惊失色,嗵一声跪下连连自责:“臣妾一时迷了心窍才做下这愚蠢之极的事,本无颜来见太后,只求太后责罚。”
“哀家罚你做什么?”太后冷笑,一手轻抚袖口精细的龙凤刺绣,“皇帝都原谅了你,哀家再追究,岂不是要驳了皇帝的颜面。”
常云倩已泪如涌泉,深深拜服在地下:“臣妾罪该万死。”
又是一声罪该万死,我心底冷叹,不管她出自真心还是做戏,贵为贵妃以及背后有娘家势力撑腰,可她却能比谁都低姿态地存在这宫里,这一份用心我竟到今日才发现。
“母后。”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出声,常云倩已哭成泪人,全然无一个贵妃的尊贵,而身为皇后,连维护她的体面也是我的责任。
太后严肃的神情终缓和,只无奈地看着我:“那皇后以为这件事,该怎么办?”
我起身应道:“本来后宫就不得干政,儿臣以为,皇上既然已原谅贵妃,那咱们也不如小事化了,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儿臣想贵妃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这一次还请母后原谅她。至于常大人的事,皇上自有主张。”
“是说不再提了?”太后幽幽地一叹,目色扫向地上的常云倩,滞了须臾才道,“起来吧,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在皇帝身边时间也最长,本该最懂规矩,这一次却实在太荒唐。”
常云倩颤巍巍地起身,垂首拭泪不敢说话。
太后依旧是那不满意的目光打量她,见她抽噎不再那么激烈,才道:“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身为妃嫔督促母家廉洁清明,这是你的责任。哀家固然相信常相忠于朝廷,可瓜田李下树大招风,你也该提点你父亲。”
常云倩抽噎着点头:“臣妾谨记,多谢太后教诲。”
“今日的事宇坤必然也会知道,你叫孩子如何自处?眼下他兄弟还小,将来兄弟同在书房念书,你或你的家人闹出些什么事儿,你要他这个皇长兄如何在弟弟面前立威?”太后依旧冷言训斥,言罢更看向我,“皇后统领六宫,宫中不论长幼只论尊卑,锦衣玉食之下人难免思想涣散,你本该时不时就紧一紧妃嫔的心思。而不是冷眼看着,等事发后再想法子转圜,明白吗?”
连带着我也被责备,想必会让常云倩更惶恐,而太后这样做也是顺着台阶下,把这件事彻底交给我了,我明白只要顺服地应从就好。
一场训话终于结束,太后因担心常云倩泪容吓着宇坤,便说留两个孙儿在身边吃饭,遣我们先行离开,走出寿宁宫大门,我长长舒一口气,回眸见常氏唯唯诺诺,也只淡淡地吩咐:“贵妃回去休息吧,这件事谁也不再提了。”
她闻言似欲开口为我被太后责备的事道歉,却只得到我微微摇头:“说了不提了,回去好好歇息,明儿一切如旧,这……想必也是皇上的意思。”
常云倩不敢不从,待她行了礼,我便自行回坤宁宫,一路上回味太后今日几番话,想着有一天我也要这样训斥别的人,不禁苦笑。
“娘娘!”随侍的琳琅突然唤我,语气极其愉悦,“娘娘快看,皇上的轿子停在宫门前了。”
我一怔,匆匆往坤宁宫的大门看去,果然是寰宇的轿子停在那里,抬肩舆的太监们也加快了脚程。
岳祥早就侍立一旁,见我回来,恭敬地笑着:“皇后娘娘,皇上久等了。”
久等了,他久等了?不知为何心底没有感觉到喜悦,反是这些日子的委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久等的究竟是他,还是无助的我?
进入寝殿,寰宇着常服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我念了一半的书,抬眸瞧见我进来,便释卷起身,微微而笑:“回来了?”
我一时有些局促,便停下步子深深行一礼,可福下身子的那一刻,却听他说:“怎么了?朕以为你会扑过来冲朕撒娇,于飞……”
“皇上。”心里酸痛难耐,他这一刻发现我不对,那之前呢?他觉得我该扑向他撒娇,是意味着在他心里我根本不该有事?
我依旧屈膝在地上,“臣妾方从寿宁宫归来,因贵妃一事太后对臣妾也诸多责备,臣妾感恩太后的提点和教诲,不敢再无视宫廷礼仪,一言一行当做六宫表率。”
一语罢,寝殿里顿时悄无声息,我没有矫情更不是娇嗔做作,一字一词里严肃之态尽显无余,可谁又知道说出这句话,我的心有多痛。
“免礼。”寰宇终于开口,他也端着礼仪。
我起身,然屈膝太久,忍不住微微晃动,可他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不曾来搀扶我。
“今日的事,朕不会责怪和贵妃,所以若有妃嫔念叨,你加以制止,朕不希望前朝的事牵扯进后宫。”他淡淡地说着,我垂目没有看他,便不知他是不是在看我。
“太后已然这样交代臣妾。”
“于飞。”
“臣妾在。”
可这之后,寰宇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如两尊木雕一般站在那里,由始至终我没有看他,而他是否看着我,不得而知。
再后来,他无声从我身边走过,微微带起的风划过我的面颊,冷,冷得我忍不住颤抖。
“娘娘!”莲衣的仓促进来,意味着皇帝的銮驾已离开,她似乎本是要说些什么的,可大概是看到我脸上的泪,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莲衣,我好痛。”身子如锦缎坠落,我软软地瘫倒下去,莲衣扑来接着我的身体,我们一起跌坐到地上,我躲在她怀里颤抖着,忽而大哭,“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哭到没有力气,我才平静下来,而大哭之后脑袋里竟变得一片空白,好像暂时失去了记忆,洗漱之后我只是静静地坐在美人榻上,殿内的窗大大地打开着,直到繁星满天,我也不曾察觉时光的流逝。
莲衣知我必然不思饮食,煮了我爱的杏仁露,可浅浅地喝了两口就厌了,此时琳琅进来似有事要向莲衣禀告,莲衣嗔怒她没有眼色要她退下,我却莫名地问了句:“什么事?”
琳琅怯怯地看我和莲衣,低头嗫嚅:“是说……皇上今晚去了芬芳殿。”
“是吗?”我惨惨地一笑,挥手示意她下去,莲衣显然是生气了,安抚我说,“琳琅不懂事,娘娘别往心里去。”
我软软地卧在美人榻上,含笑含悲地应:“伤我的不是琳琅,伤我的……”
“娘娘。”莲衣低呼。
“是我不好对吧?今日他似乎是特特来看我的,可我却那样态度生生把他气走了。”我深深地呼吸,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怎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呢,我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
莲衣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她手里那晚杏仁露也凉了,她忽而说:“如果娘娘想知道什么,就问奴婢吧,您再和皇上僵持下去,真的不好呀。”
我看向她,却苦笑:“你告诉我又如何?”
莲衣怔怔地看着我,迟疑地回答着:“的确,奴婢知道也有限,只怕也不是能让娘娘释怀的事。”
“而且你还会被牵连。”我苦笑,“莲衣你知道吗?我原先因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谁也不肯说而不开心,现在不是了,现在即便你们告诉我,又如何?皇上他始终不能带着我去面对那些现实,而我又根本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样的现实,会让他如此顾忌我。我知道他爱我为我好,不想我被困扰,可是我躲不过自己的心魔,我躲不过。”
“娘娘……”莲衣见我益发激动,忙安抚,“别想了别想了,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我疲惫的平静下来,软软地躺下去,一只手却还握着莲衣不愿放开,用已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着:“你们待我好,是主仆是朋友,固然如同情人手足,可终究是不同的。我在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莲衣,我真的好难过。”
深宫怨妇般的凄哀泣诉,以我精疲力竭地睡去而结束,翌日醒来眼睛红肿,我只对着镜子冷笑:“这幅嘴脸的话,他大概更懒得理会我了。”
听见莲衣在身后叹气,大概她也觉得我有矫情做作之嫌,可谁又能体会那一****站在窗下听见他们母子对话时内心的震撼和痛楚,谁又能明白我面对寰宥咄咄逼人又神秘的态度时内心的彷徨,这一切可以用坚强做伪装来示人,但我骗不过自己的心。
“小公主昨晚宿在寿宁宫了,太后说您身子既然不太好,让公主在那里住两日也不打紧。”琳琅进来传递外头的消息,我在镜子里瞧见她胆怯的模样,想必昨夜她来告诉我皇上去了荣妃那里的事,叫她受了责备。
我对着镜子里的她问:“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你不必担心受到责备,告诉本宫外头的事,本就是你的责任。”
琳琅怯怯地点头,“回娘娘,是沁怡堂今早宣了太医,不是日常平安脉,似乎有些着急。但太医去了后到现在还没出来,林昭仪已经去沁怡堂了。”
我恍然想起当日与寰宇说好,要为他演一出苦肉计,以保全静嫔腹中的孩子,这些日子我光顾着纠结自己的事,竟把这些全忘了。
“再有消息立刻来告知我。”不安地吩咐下去,可想了想还是说,“莲衣替我更衣,我即刻就过去看看。”
莲衣什么也没说,为我穿上华丽繁重的衣裳后,便随我往沁怡堂而来,那样巧太医此刻正要走,而大概是林宛梅的意思,又多了几名太医,可他们迎面遇见我,皆慌张地伏身叩拜,口中那一声声有罪,听得我心惊肉跳。
林宛梅闻声赶出来,脸上已有泪痕,哽咽着与我道:“娘娘,静嫔的孩子没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几乎要冲口问:“什么叫孩子没了?”
而林宛梅依旧哽咽着叙述:“静嫔一早就腹痛难忍,请来太医说是有滑胎迹象,太医施针喂药用尽所有办法,还是没有保住胎儿。静嫔伤心过度晕厥了,娘娘……太医说她是吃了虎狼之药,是有人害她呀。”
“虎狼之药?”我顿在原地,心内想的,这究竟是“苦肉计”还是真的?若是前者,是说皇帝眼下属意了林宛梅来做他的臂膀,而将我完全驱逐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