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荣妃的确能干,我虽不曾干涉过这些日常琐事,但说是琐事,里头的学问却极深奥,皇上一直对荣妃情意不减,也是赞许她这一份历练能干,后宫总要有一个会操持家的。”我饮罢了枣汤,指着底下一口剩余的汤里飘着零星两片枣肉说,“便是这一碗汤,用的灵宝大枣还是楼兰大枣?又或临泽小枣、山西的板枣,吃的是口味,用的却是银子,不持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又何况诺大一个皇宫。皇贵妃她历年来只做一个闲人,不管她私下有否看着学着,不上手来做真真不知深浅,突然就从荣妃手上夺走一切,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不是么?”莲衣取了绢子来给我拭嘴,又絮絮说,“各宫主子的四季衣裳棉被,都要防着天气乍寒乍暖,早一季就都要预备妥当,奴婢让金儿去要棉被,去了几回都说没有,还以为内务府的人敢叫娘娘看脸色,亲自想去骂一顿,谁晓得是真没有。说是皇贵妃压着没答应,银子下不去,叫他们那什么去置办。按说内务府里头的油水足,伸手摸一把都能沾着油花,竟也有开不出花销的时候。奴婢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自皇贵妃从荣妃手里接过权来,内务府每一季的花销都紧巴巴的,中秋节大办后谁知紧跟着要给逸亲王庆贺弄瓦之喜,愁得他们直跳脚,幸好太后娘娘主动拿的体己出来,这才给办了下来。”莲衣啧啧道,“谁不知我朝是威服四海的富庶大国,宫里竟连一场宴席都摆不下来,说出去真没人敢信。”
“荣妃掌权时也不见宫里奢靡浪费花钱无数,怎么她非要做规矩克扣,不说太后是自愿拿银子出来给逸亲王办喜宴,兴许就是知道这里头的文章,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莲衣扶我到床上躺下,我一边看她去吹灭蜡烛,一边说着,“改日一切恢复原样,还是让荣妃打理得好,再为她添一两个得力的助手。”
莲衣回身来道:“可不是么,就该能者居上。”说着为我放下帐子,好声道,“娘娘好好歇着,您不愿有人寸步不离守着您,但您也要好好睡,不然奴婢可要贴身陪着您,您赶也赶不走了。”
我欣然笑:“放心。”
她安排好一切,又等了片刻,见我再无动静,才算安心地离去,可我真真没了睡意,那一晚枣汤虽有助眠之效,奈何我不喜欢肚子里晃荡着汤水入眠,而腹中孩儿似乎也正贪婪地分享这意味甘甜,好生不消停,躺了片刻觉得气喘胸闷,便坐起来撑开帘子,坐着坐着又站起来,举目见屋外夜色清朗,想起昨夜散步后回来极易入眠,便披上氅衣,悄无声息照原路走到后院。
这微凉叫人清醒的夜风再过几日就该寒冷,这样能着一件睡衣裹一件氅衣走出殿门的日子也随着冬的来临越发要少了,我的孩子要在十月临盆,不知会在初雪之前之后,问自己,似乎是愿意初雪之后,大地万物被白雪涤荡,好让我的孩儿来到一个干干净净纯白的世界。
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昨夜与袁卓已相见的阶下,但今日来时就不曾听见杵药声,他不在也不意外,本来这样相见就十分尴尬,不见亦好。逗留片刻便要回宫,旋身却见廊下另一头站了一个人,心里唬了一跳,而那人见我察觉了他,便缓缓走近,没想到还是袁卓已,他手里捧着几包药材和药杵、药钵,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此刻朝我躬身:“娘娘,夜里露重,您不该在外走动。”
“这就回去了。”我淡淡应一句,又看他手中的东西,“还是给皇上准备的药材?”
“是。”
“好……辛苦你了。”我谢一句,裹紧了氅衣转身就要走,他突然喊住我,我讶然回眸,他道,“娘娘明晚还会来此地?”
我笑:“袁太医不是说,叫本宫夜里别在外走动?自然不来了。”
他却沉静地说:“娘娘若真喜欢走一走,并非坏事,多穿两件衣裳就好。只是娘娘若还要来此地,臣明日就换一处地方杵药,毕竟如此见到娘娘,实在僭越了礼法宫规。”
我无声看他一眼,委实觉得说什么都不合时宜,便默默转过身走开,一直走到门前才回眸,却已见袁卓已坐在昨夜那阶下,泰然地准备起药材,待我看罢举步走近殿内,隐隐又听见那“笃笃笃”的杵药声。
这一夜又是安眠,翌日见寰宇时,连秋露都夸我气色好,我欣然说是大家的功劳,之后便寸步不离皇帝身边,一日里袁卓已来过两回,第二回见他时,他教我如何为无法吞咽的寰宇喂药,一番折腾但让皇帝喝下汤药,叫我很有成就感。
夜里莲衣来告诉我,说太后已经把大皇子送回了潋滟宫,皇贵妃后来亲自又去了一趟寿宁宫,太后留下她独自说了许久的话,皇贵妃出来时双目红肿,但眼底却有恨意。寿宁宫的嬷嬷们又说,这几日大皇子在那里和美咲玩耍,看起来温和可亲,根本不是那一日在书房的模样,谁也想象不出他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狂躁,但唯有太后说起要他回潋滟宫时,才露出落寞难过的神情。
据说美咲曾央求太后不要送哥哥回去,但太后不允许,平素宇坤必然会劝美咲,可这一回他却一言不发,眼巴巴地看着太后和美咲,仿佛盼着能让他留在祖母身边。
“这孩子和他生母,到底是生分了。”我听罢这些话,不由得叹,“不论我如何厌恶常氏,也不曾挑唆他们母子情,但她到底把自己推到了如此境地。她为何至今不能觉悟,她究竟图什么?”
莲衣叹息:“自作孽。”便劝我早些休息,每一晚都说明日皇上或就会醒来,要我别顶着乌眼圈见他,固然这话暖心宽慰,可寰宇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我心里很明白。
夜不能寐,仿佛习惯了睡前那一刻功夫的散步,望一望素净清朗的夜空,好似能把心里的沉重托付给上苍,于是又等门外门外静悄悄,趿了鞋子披上氅衣,忽而极其袁卓已的话,又随手多添了一件衣裳,走入后院,才立在屋檐下,便感觉夜风冷过昨夜,若是只一件氅衣,怕是要着凉。
信步沿着檐下长廊走,这几晚一直只在这里徘徊,也不期遇见什么人,只是连着两次都见到袁卓已,身份有别男女有别,我们本不该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且若非寰宇病重,他又怎会被滞留在涵心殿,相见似是巧合,又觉得见了也寻常。
走到袁卓已一惯坐在那里的地方,见有药材药钵却不见人影,四下看了两眼,听有脚步声轻然靠近,须臾便看他从拐角处转出来,乍一见我停下了脚步,而后不疾不徐走近,有分寸地保持着距离,躬身道:“娘娘还是来了。”
“可你也没换地方。”我笑,但指一指身上的衣衫,“本宫今日添了衣裳。”
“是。”
又问:“皇上这药要吃到几时?”
他答:“皇上康复后,再看脉息换药,眼下这一味药是关键。”
我颔首,便要离去:“袁太医忙吧,也请保重身体。”旋身走开几步,忽而停下,转回来问他,“袁太医素来不管医药之外的事,但这几日本宫冷眼瞧着,你也非真真冷漠之人。本宫如今身边能说话的人不多,莲衣岳祥的心思不问也知道,一些事本宫并非心里没主意,只是不想闭塞言路,多听听旁人的意见,眼界心胸也更开阔。”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这一车子客套的话,反比我更直接地应:“娘娘请说。”
我心里尴尬地一笑,口中则道:“关于大皇子的事,袁太医怎么看?”
他徐徐道:“后宫之争臣历来也有耳闻,不敢轻易试探深浅,更不敢随便看轻什么事什么人,只知医者父母心,若臣是皇后娘娘,会摒弃前嫌,即便好心被误解也要提点皇贵妃一声,为的只是大皇子康健。至于大人之间的纠葛,恩怨本来就在那里,多一分不多,便是少一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