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今晚你们就莫要看那电视了,晃来晃去的,晃坏眼睛哩。坤儿在外淋了一天,早点歇着,别累垮了!
也许是真的累了,吃完饭,李坤小坐了一会儿,就躺到床上去了。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兽,用一种凄凉的口气唤着妻子,你过来。
妻子很宁静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丈夫伸出手,摸她的手背,很痛苦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无比透明的,可你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问你有什么心病,你又不肯说,难道我做丈夫的还信不过么?
妻子这些日子很失常,炒菜不是忘了给盐,就是忘了给油,那饭煮得焦气直冒。眼睛直盯盯地望着,竟不知道如何处置。以前还以为自己有一点掩饰的功夫,其实,她的表情写在脸上,她根本掩饰不了什么。她觉得丈夫的目光正在一层一层地将自己剥开,自己原来不是那么透明的,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不可擦去的污点,她知道,男人很在乎这一点,这一点也是自己痛苦的根源,这一点不除去,她就要经常地从这源头挹取痛苦,听了丈夫的话,她就要张口了,但她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很孤独,很痛苦,她何曾没想到要泰然坦然地生活,不去背负那份沉重?她何曾没想到向丈夫陈述那一切,使她的痛苦能够让他分担一些,若是伟丈夫,定能够原谅她的过失。他拿不准,丈夫是伟丈夫吗?
丈夫心上已经罩上了阴影,这也是妻子感觉到的。同时,也感到了丈夫从未有过的那种审慎的目光。那目光是今天才有的,是他从雨中归来才有的。那目光很陌生,使她感到困惑和寒冷。此刻,丈夫望着她不做声的样子,便两人一起共享那一个寂寞。
过了许久,丈夫用了一种温和语气,看来你真的是信不过我了?其实,我不是一个坏男人,你有什么痛苦,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分担,憋在心里,多难受呀!
妻子想,话虽这么说,可你分担得起吗?我还没有说呢,你就成了一个病夫模样了。
丈夫突然说,我今天碰见李建设了。妻子不懂,丈夫为什么把话题扯到李建设身上来了?
李坤是在午饭后碰到李建设的。与其说是碰到,不如说是找到更为合适。午饭后李建设抓紧在市中心广场医疗队的病床上休息,李坤把他拉了起来。
李建设以为有病人来了,看李坤身后,并无一人。李坤脸色很憔悴。
李建设问道,你要看病么?
李坤说,不看,来跟你聊聊。
李建设看李坤神色不对,怎么,你也有心病哪?
李坤问道,那天你说我老婆有心病,你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心病吗?
李建设说,老乡,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吗?你怎么当真了呢?
不,她有心病千真万确,我问了她,她也没有否认。
现在就要弄清楚她到底得的是什么心病!
我说,你别他妈的那么认真好不好?李建设一甩袖子,女人嘛,就这样,只要每天跟你睡在一个床上,管她什么心病不心病!
作风问题?李坤一笑,我不相信她有作风问题,我是说她到底有什么心病!
李建设哈哈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呀!你硬是要知道,只有问她本人。她要是肯说,你把我的头拿去当板凳坐。
李坤见他这样肯定的语气,连连说,是嘛是嘛,你还是知道她得的是什么心病嘛!
李建设连连摇手,我不晓得哟,你别这样瞪着我哟!
他知道什么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是把那其一说出来,保不准李坤要干糊涂事呢!他只好不说。
李坤却生了气,一把抓住李建设的衣领,要打架的样子,狠狠地说,李建设,我们都是一个火车皮拉来的老乡,这之前,哪一天不是无话不说,两人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了?现在你跟我来这一套,让我看不起你!
李建设见李坤生了气,就说,你把手放下,慢慢跟你说。
李坤就松了手。
但李建设还是很犹豫,他点了一根烟,也给李坤点了一根,他想劝劝李坤,正在想怎么讲合适。
李坤有些急,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像男子汉!
李建设也是古怪脾气,说自己不像男子汉心里便来了气,那说出来的话就失去了分寸。他鼻子哼了一声,你是男子汉哟,男子汉坐在屎里都不晓得臭!
李坤知道这是他在讥讽自己,但他却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说,你把话往明里说,我怎么坐在屎里不晓得臭?
李建设突然觉得李坤可怜。既然是朋友,应该让他知道他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李建设说,我说的话要对你负责,可你要对我负责,要是闹出人命来,对你我都不好,你答应我,我说了之后,你不闹!
李坤四肢有些麻木,心微微有些慌,你别说得那么玄,莫非莲女真他妈的不规矩与人有那么一腿?
李建设只问,你说,你是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
李坤说,我答应。
李建设说,人是要有一点度量的,你有度量,这一点我信。
李坤说,莫绕弯子。
李建设问道,还记得不,去年春天,你探家前来过我这里一次。
李坤当然记得。当时有好几个老乡要他到医院检查,结婚五年没让老婆怀孕,怕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枪法不准的问题吧?会不会是子弹的问题?李坤从没对自己的武器系统怀疑过,这下子只好去了医院。在厕所里,人进人出的,他对着一个喇叭口的瓶子,毫无办法,子弹就是射不出去。后来,他索性把厕所的门从里面闩死,弄出一头大汗,才往瓶子里放进去一些白色糨糊似的东西。他把那东西交给李建设时,脸红得像泼了血。李建设说,你先回去吧,结果出来后,我打电话告诉你。
李坤说,是不是我来检查身体那次?
李建设说,你还记得吧?
李坤说,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好离开了办公室,值班员说是你打来的,叫我下午跟你回个电话,可是下午我就上了火车。
李建设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挺清,可你探亲回来也没有到我这儿来!
我一回来,就出差了。一去两个月,你知道的。
是啊,你出差回来就来跟我说,你老婆怀孕了,对吧?
是有这么回事!我还说,早知如此,还要做什么检查,害得我在厕所里出了一身臭汗!
你也没有再问我结果如何。
那还用问吗?
问题就在这里。李建设化验出结果之后,很为李坤感到沮丧,那些他认为很好的东西全是废品,几乎没有什么成活率,而且少得可怜,根本没有使女方怀孕的可能。两个月之后,李坤却说老婆怀了孕。他只好对此缄口不言。
李建设说,那是没有必要再问了。
李坤却表现出异常的敏感,仿佛从一团混沌之中看见了一丝光亮,你为什么偏偏要提起这件事?
李建设看见李坤的嘴唇在颤抖,嘴半张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仿佛要撕烂什么似的,李建设犹豫了,如果还要继续讲下去,李坤肯定承受不了。这时候正巧有几个落水的人被抬着走了进来,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李建设想,李坤也不是个呆子,或许他听懂了?
李坤这时躺在床上,妻子也在他身边躺下来了,丈夫没有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把妻子挽住,妻子感觉出了他的冷淡,妻子就把手放在丈夫的胸脯上,温柔地抚摸着。妻子说,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冷淡我,你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丈夫说,俗话说一床被窝不盖两样人,可你有话不跟我讲,我们真真是两样人了呢!
妻子说,你要这样讲,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说我们是两样人,是不是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妻子说完,觉得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痛苦。
我可没有那样说!丈夫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妻子心里深藏的一角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她睡在丈夫身边,突然地失去了一种安宁。而丈夫,现在她所依靠的并一直爱着的丈夫却痛苦地蜷缩一旁,她的心一阵痉挛!她对丈夫产生了一种情意绵绵的怜惜之心。她有多少话要对他讲啊!那些话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对自己作了多少的忏悔,是自己害得丈夫如此可怜呀!她深感羞愧。她沉溺在自己的自责中,还是向丈夫全盘托出吧,夫妻之间总应该透明些!与其让他这样痛苦,还不如让他知道实情,从痛苦中解脱。而自己,在那种需要每天掩饰、每天说谎的氛围中生活,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去了。
丈夫却微微起了鼾声。
莲女将被子给他盖严实了,心里说,明天吧,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4
然而,莲女的决心很快被一场风雨摧毁了。
翌日早晨,狂暴的风雨再次袭击了本城。李坤抬头骂了一句,这鬼天!便走向了风雨。两个小时后,莲女便得到了李坤在洪水中救人,不幸被激流中的木头撞成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的消息。她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赶到了医院。在急救室门口,见到李建设。李建设说,你快进去吧,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莲女进了急救室,见到丈夫躺在病床上,那脚上、手上和头上都插着针管,在输血和输液。丈夫一动不动,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莲女和她手中的孩子。莲女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往下流。她看到丈夫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就俯下身子,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哩。
李坤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白纸一样。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清晰,莲女可以听到。他说,你不要哭,我没有事的,你不要把孩子吓着了。孩子与我们还是有缘分的。莲女第一次听到丈夫没有说儿子,而是说孩子,很是惊异。她在惊异之中,仿佛明白了什么,那些话也许再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了。男人本来活得太累,能给他一点温暖,就给他一点温暖,何必再给他增添那么多烦恼呢?至于那苦,也只能一个人慢慢地去嚼碎了。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为自己,也为丈夫,哭得很伤心。那哭声像刀子,割得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