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茂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被充满了委屈的神情所覆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看不出掩饰了什么罪恶。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冷风擦的,显得颇为生动。整个脸给人一种温厚纯朴然而又是受屈的感觉。他摆了摆头,表示不再往前走了。他问道:
“你信不过我么?”
竹子把眼睛从冯茂脸上拔出来。冯茂几乎把她完全瓦解了。她从冯茂的神情判断,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应该相信他了,如果是叛徒,处决他那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不是呢,那不冤枉了他吗?自己么样能对自己的同志开枪呢!她好像对他下不了手,她感到那只手枪很沉很沉,整个手臂都显得麻木了。她把手垂下,显得舒服了些。她实在感到很为难,这件事或许不应该由她来做,应该由男人来做。……男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去年,游击队出了一个叛徒,由他去处决。那个叛徒又奸又猾,说他是冤枉的。他的心被叛徒的眼泪泡软了,没有开枪处决他。叛徒趁机夺过他的枪,向他开了一枪,匆匆逃走了。后来,游击队的伙伴把他找回来,他还没闭眼。他最后说了“轻信了叛徒”几个字,就死了。……她想到这里,脸上一阵发烧,好糊涂,难道自己还要上当么?这时队长的话变得格外清晰,要汲取老公的教训呀!她心里静了些,似乎不那么乱了,有了底。再往前走吧,或许自己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她说:
“走吧走吧!”
“不走了!”冯茂一动不动,口气还硬。竹子重又把枪口对准他。
冯茂显得很从容,冷笑了一声,“我劝你放聪明点,还是不要在这里开枪!你看,四周全是碉堡。你开一枪,鬼子就能听到,你也就跑不脱!”
“哼!”竹子一听就不对劲,不由得一阵火起,蔑视着他,“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贪生怕死?可怜虫!你别在这里吓唬我!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你先嘣了!”
冯茂的眼神变得迷惘起来。他的呼吸加快,似要窒息。内心寻求理解的热切渴望,一下子变得比冰窖还要冰凉。与其屈辱地活着,还不如默默地死去。
竹子似乎一下子看准了他真是叛徒,终于下了决心,“转过身去!”
冯茂石雕似的,动都不动。
竹子从他的眼睛看不出胆怯和悲哀,但可看出疲惫和绝望。竹子后退了十来步,不再盯着他的眼睛。但她抬头看到的仍是那双睁着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不把她放在眼里。奇怪的是,并没有流露出怨恨她的眼神。她倒觉得那双眼睛很有些力量,盯得她整个身子微微发颤。也许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那双眼睛的注视,直到把她盯烂为止。她缓缓地举起了手枪,手在微微地颤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对待叛徒,不要手软!”这时,她把视线射到冯茂身上,与他的眼睛对视。她想他是叛徒,是晓得自己有罪的。她深信自己的眼神,是可以把他逼垮的,使他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去面对他负疚的游击队员、亲人以及家园。然而,他的眼神毫无负疚感。突然间,似乎非常炽烈,有很强的穿透力,看清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窥见了藏得很深的软弱和犹豫。她稳了稳情绪,在心里再次咒骂自己没出息,她终于咬紧了牙。一瞬间,她面孔歪扭、凝固、僵硬,如同一具假面。
冯茂极力敛起自己的目光,力图使目光纯净一些,柔和一些,恢复到常态。突然,看见竹子面前放出一团火光,从那火光中冒出一只黑色苍蝇,“嘘”地飞来,成一弧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躲之不及,那苍蝇便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左肩肩胛,锥得他发热、发烫、似火在烧。他觉得大地正在抖动,天空正在倒塌,四周漆黑一片。他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竹子的枪声果然引起鬼子的注意。枪声立刻如煮粥。洼地正处在几个碉堡的射程之内,子弹打得竹子趴在地上,抬不起头。鬼子显然从望远镜里发现了她和冯茂,密集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洒过来,雪地上穿了许多窟窿。竹子这才有些后悔,冯茂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不像是在吓唬她。她看到前面是一个土坎,想翻过土坎,进入那个山坳。那样子弹就不能拐弯打到她了,她趴在地上,爬着向前移动,手被积雪和冰凌划得满是血痕。她刚爬到土坎,正准备翻过去,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右腿,火灼灼地痛。血立刻流出来,染红了白雪。她鼓足劲想翻过去,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子弹仍一阵一阵地飞来,在前后左右钻进积雪。爬在坡上,更容易被打中。她索性滚了下来,和冯茂挨在一起。
枪声渐渐稀疏。靠洼地最近的那个碉堡走出三个鬼子,各自端着枪,向洼地走来。
竹子见鬼子向洼地走来,心里有点怵。一个人对付三个鬼子,如果腿没打中,能跑能躲,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留一颗子弹给自己,不就得了?她又开始向土坎爬去。若爬过土坎也行,就可以将土坎作为依托,向鬼子开枪。趴在洼地是不行的,无遮无拦,鬼子可以像打一只野鸡一样,把自己穿得满身都是窟窿。
她拖着流血的腿,好不容易爬到坡上,却怎么也翻不过土坎。她气喘吁吁,努力了几次,仍未成功。手一滑,又滚了下来,趴在原地。
冯茂浑身灼热,仿佛有火烧他。烧得他口干舌燥。他嚅动着嘴唇,喃喃地,“水,水。”
竹子吓得一惊。
冯茂这时睁开眼睛,看见趴在身边的竹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她的腿正在流血,染红了一片白雪,似乎明白了一切。
竹子惊异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命真硬扎,竟然一枪没有把他打死。他随手抓了一把雪,放到口里,嚼着,吞着,仿佛那雪蛮有滋有味。他用手撑地,坐在地上,顺着竹子的目光望去,看见半里路外走下来三个鬼子,赶紧说:
“还不快跑?!”
竹子听后,更是惊异。脑子里突然有种古怪念头交替闪现,搅得她浑身不安。她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突突直跳,竟然害怕起来。至于害怕么事,她也说不清白。
冯茂晓得了,她的腿这时没能帮她的忙。正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他拽了她一把:
“爬到我背上来!”
竹子显得犹豫不决。冯茂弓起身,不由分说,右胳膊夹起她,便往林子里钻。
冯茂的左肩胛火烧火灼地痛。他咬着牙,跑了三十多步,实在没劲了,便把竹子放了下来。
竹子也没有说话。心里似乎镇静了一些。她爬到一个耸起的石头下面看着三个鬼子嗷嗷地跑过来。她静静地,一动不动,等待着鬼子拢近过来。她晓得,自己捏的是短枪,打不远,不把鬼子放近打,一个也打不着,“花生米”只能喂了地球。鬼子使的是长枪,打得远。你就是飞毛腿,枪子儿也能追上你,穿一个黑洞,放干你的血。
三个鬼子跑了一阵,见没有人影,便放慢了步子,呈三角形散开。怕踩着蛇一样,弓着腰,一步步走近竹子的枪口。
竹子的子弹早就上了膛。她盯着步步逼近的鬼子,大气不喘。当鬼子离她只有十来步远时,她伸出手,“啪啪”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另一个鬼子扑倒在地,连连放枪。子弹打在石头上,“嘘”地跳向半空。竹子也不放枪,只等鬼子探出脑壳。那鬼子只顾胡乱放枪,乌龟头不敢伸出来。
这样对峙了一阵,冯茂说:
“撤吧!”
竹子觉得也是。这样对峙下去,会引来更多的鬼子。那样就真是跑不脱了。冯茂也不待她回答,依然夹着她,悄悄地走了。那鬼子以为竹子还趴在石头后面,既不敢探出头来观望,也不敢挪动身子退出,仍然在那里放枪。
冯茂夹着竹子消失在丛林中。冯茂尽管膀大腰粗,毕竟肩胛挨了一枪。血流出来,和衣服凝冻在一块儿,气力就虚了许多。走了一会儿,他浑身冒汗,脸色苍白,就不得不把竹子放下来,歇一口气。然后,又使劲把竹子背起,这样显得要轻松一些,继续往前走。周围很静,没有鸟儿在歌唱,也不晓得鸟儿都飞向何方。漫山遍野的积雪覆盖了一切。认不出哪是野梨树、青栋树、檩树、葛藤、野玫瑰,只见一丛丛白雪,如冠,戴在那树、那藤、那草、那花头上。由于雪坠枝头的缘故,偶尔可听见树枝断裂“嘎——”的声音。竹子见他又在喘粗气,哈出的热气在他头发上凝成一片白霜,说:
“放我下来吧!”
冯茂就把她放下来。她一只脚站不住,冯茂赶紧将她扶住,她也就拽着冯茂的胳膊,半个身子偎在他身上:
“就这样走走看!”
冯茂就这样搀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步履非常艰难,走得很慢。
“这样走到明天也到不了家!”冯茂说,“还是我来背你吧!”
竹子看到离碉堡越来越远,稍微叹了一口气。心思却越来越沉,冯茂真是个叛徒吗?若真是个叛徒,为什么还要救自己呢?他不是把她背得朝柯家崖的方向走了吗?那里是游击队的驻地啊!
突然,她觉得事情不对。自己并没有叫他往回走呀?雪地里行走,一步一个雪窝,鬼子可以沿着脚印,非常从容地找到游击队!想到这里,她身上冒出一身冷汗,挣扎着从他背上溜下来。
“刚背上,么样回事?”冯茂问。
“不走了!”竹子说,“歇一歇,天还早哩。”
冯茂说,“山上到处都有危险,要赶紧下山才是!”
“你打的算盘不错!”
“什么算盘?”冯茂不解。
竹子刚才还不明白,为么事自己开枪处决他,他不记自己的仇?活转来,反而还救她,走出碉堡的重围?难道叛徒还会这样做吗?别说叛徒了,就是一个胆小的人,懦弱的人,少点正气的人也早就溜之大吉了,还管你什么死活!她简直就要相信他不是叛徒了,她以为叛徒绝不会这样舍命救她,她一时竟然想把缴来的手枪还给他。幸亏没有那样做,枪仍然放在自己的裤兜里。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之所以要那样做的全部依据,是因为他要把鬼子带到游击队驻地,好把游击队吃掉。她坐在地上,嘲笑着他:“冯茂,你把鬼子引到游击队驻地,给你多少赏钱?”
冯茂一听,脸刷地红了,像血泼了一样。接着,那脸又渐渐地发白,没有了一点血色,如霜打过。他的两眼死死地盯竹子,喷出灼人的烈焰。竹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光,也不曾面对这样的表情。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骤然闪烁了一下之后,便变得暗淡了。他的右手在空中猛挥了一下,像是要撕碎什么,抑或是要抓住一个人猛揍一顿似的。最后,他咬得牙齿格格响,那手便又怯怯地收了回去,僵在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