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很镇静地解下自己的裤带。裤带是三股细麻搓成的,柔韧而结实。她用力拉了拉,深信它能把自己带进另一个世界。借着窗外的灯光,她看见房梁很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若把床移过来,站在床上还是可以的。可那会弄醒冯茂哥,他决不会让自己上吊。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法子来。
她走到窗前的时候,终于有了主意。窗户上不是可以系住绳子吗?她将绳子打了个活结,套住自己的脖子。她踮起脚尖,开始往窗户铁窗子上系绳子,她的手在颤栗着,几次也没有系好。她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在惨淡的灯光下闪烁。她是热爱生命的,十九岁的年华正如一朵绽开的花蕾啊!
生活之于她,有多少憧憬、多少梦,多少美丽和希望啊!可这一根绳子,将把她拴进永远的黑夜里!生命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激励着她,使她断绝了一切生的犹豫。她咬了咬牙,定了定神,手止住了颤抖,把绳子终于系牢在窗子上……“走吧!”竹子说,“你不要说了,走吧!”
竹子不想再与他说些什么,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反正自己是不相信他的话的。继续说下去,只能拖延时间,甚至出现更加意外的情况,迫使自己乱了手脚,完不成处决叛徒的任务。组织已经认定他是叛徒,那还会错吗?又不是自己听了他的辩白,所能改变得了的。自己只是执行处决他的任务而已。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你要把我带到哪去?”冯茂回过头来,问道。“这不是回游击队的路。回游击队应该从那条小路走。现在走到右边来了,这条路是通向廖家崖的”。
竹子面孔颇为严肃,硬硬地又不无讥讽地说:“你以为还能让你回游击队么?”
冯茂大为惊骇,瞪大了眼睛,“么样?你要打死我?”
“可我不是叛徒!”冯茂极力辩白,但又找不出有力的证据,显得气势汹汹,却又无能为力。他双手擂着胸脯,大声嚷着:“我不是叛徒!不是!”似乎无法为自己辩解。
竹子再也不与他搭话。只是叫他再往前走,她在后面紧紧跟着。她突然觉得,处决一个人看起来好像简单明了,只要用食指勾一下扳机就行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她头脑里其它的东西顷刻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冯茂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精神仿佛彻底垮了,路也走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的,还不时地叹着气。她很奇怪,像冯茂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叛徒。平时打仗,他可是不要命的,敢打敢冲啊。日本人一抓去,么样就怯了呢?可见一个人的心深不可测!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她想象着自己处决他的情形,不免有些害怕。她尽管打死过不少日本鬼子,见过污血,也见过白花花的脑浆。但不能想象曾和自己一个村里滚大,后来又共吃一个锅里蕃瓜饭的人,死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样子。她竭力阻止自己这样想下去,可就是阻止不住。若真的他不是叛徒,不就太冤枉了他了吗?那么,自己就要遗憾一辈子。她的脑子突然嗡嗡响,像有弹片横飞和呼啸,搅得她心烦意乱。或许应该相信冯茂,他是当事者,有些事情组织上并不晓得?过了一段时间,自然便会澄清。可这是战争期间,容忍一个叛徒的存在,会给游击队带来惨重的损失啊!这么一想,组织的决定似乎也对,自己应该平静去做,不能把心乱了。她自问着,是不是太没有原则?太软弱?自己又不能作答。又悄悄地骂自己狗肉端不上正席,没出息。便狠了狠心,考虑在什么地方处决他。
走到一座青石旁边。冯茂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说:“不要再往廖家崖走了,还是回游击队去吧!求你相信我。”
竹子一听,浑身顿起鸡皮疙瘩,一下子对冯茂憎恶起来。她把枪口对准他的胸膛:
“求我相信你?好一个冯茂!你怕死了,你这个软骨头!”
面对竹子黑洞洞的枪口,冯茂也不躲闪,也不惊慌,“你们真的把我当作叛徒?”
冯茂脸色很暗,像有乌云在翻滚。眼睛干巴巴的,失去了光泽。他迎着枪口,站得笔笔直直的。看不出他害怕什么,倒可看出他非常绝望。
“在你没打死我之前,我有一个要求。”冯茂一点也不惊慌,很平静地说。
“什么要求?”
“还有么事可说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游击队的规矩!当初你为么要出卖他们!”
“我没有出卖他们!”
“还嘴硬!”
“我真的没有干那缺德事!”’
“你拆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竹子蔑视着他,“冯茂,你拆白得不像呢!你说林子是被狼狗咬死的,青青是自己上吊的。意思是说,不是你出卖了他们!那我问你,桂花是么样死的?”
林子死后第二天上午。天阴沉着,浮云幽暗地下沉。大地黯然无光,恐怖与时俱增。桂花、青青都被带到一个小平房里。小平房搁了一张床,矮胖鬼子已经等候在那里,眯缝的眼睛闪出不易被人发觉的狡诈。他在三个人面前摇来晃去,突然把桂花拉出来,推倒在床上,桂花的双手反绑着,不能动。鬼子几下子就把她的裤子脱得光腚光。桂花用脚乱蹬着,一个粗壮的鬼子走上前去,伸出那双又黑又粗糙的爪子,抓住桂花白皙而富有弹性的小腿,用力扳直。桂花大声呼叫着,凄惨而绝望。
矮胖鬼子走到冯茂跟前,“说出游击队在哪里,就放了她。”
冯茂啐了他一口:“畜牲!”
……
鬼子强奸了桂花,慢腾腾地系着自己的裤子。盯着桂花下身殷红的血,露出狼吞噬羊羔一般的神情。他对着冯茂说:“再不说,”他拍着屋里的四个兵,“就交给他们!”
冯茂又骂了一声:“畜牲!”鬼子朝他脸上就是两巴掌。一声吼,四个鬼子呼的奔向床边,手忙脚乱地轮流对桂花施暴。最后一个鬼子从桂花身上爬起来时,桂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被割碎,四分五裂,不再属于自己。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也做不到。
青青呆呆立在一旁,她的心怦怦跳得很急。她有些受不住,看了冯茂一眼。冯茂站立如一尊石头,脸上如霜。她不晓得鬼子将如何进行下去,她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受到鬼子的蹂躏。她一头向墙上撞去,“砰”的一声,撞昏过去。
矮胖鬼子悄悄露出得意的奸笑。他叫一个兵朝青青头上浇水,青青醒了过来。
“还不说吗?”
他对那个手持长枪的鬼子哇啦了几句。那个鬼子走向床前,把枪靠在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擦着一根,蓝色火苗忽闪着,烧向桂花的阴毛。桂花再没有扭动的劲了,那鬼子烧了一根洋火,两根洋火,三根洋火……桂花嘶哑地叫着,下身烧得黑乎乎的,“哧哧”响着,冒出一股烧糊焦臭味。那个鬼子见再无什么可烧,便把洋火一扔。
端起那根长枪,打开白森森刺刀。鬼子弓着腰,用刺刀对准桂花的下身,先是轻轻地推进,后猛力一捅,桂花发出一声惨叫,青青也发出一声惨叫。桂花扭曲了几下,就不动了。
端枪的鬼子脸上溅了许多血点。他抽出刺刀,抹去血迹,讨好地朝那个矮胖鬼子傻笑。
竹子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禁浑身战栗起来。她拿枪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她向四周望去,看见的全是白森森的刺刀,把自己团团围住。她也晓得这是眼睛花了,她定睛一看,那些刺刀原来都是一根根落满雪的树枝。她脑子很乱,头皮麻酥酥的。鲜血和鬼子各样的嘴脸,在脑海里翻腾着。她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又摆脱不了鬼子那把白森森的刺刀!那把刺刀在脑子里戳来戳去,戳得她一阵阵昏眩。
竹子想着,如果这是真的,青青上吊那是一定了。是不是该相信冯茂呢,要是他并没有拆白呢?这样的想法一冒头,竹子就把它掐死了。自己来时,队长么样说着?“不要轻信叛徒的话!”坚决不能信!他就是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把石头说得流泪了,也不能信!面对冯茂可要加倍小心。他的眼睛一眨,主意就来了。以前倒是没有发现他会拆白!可见一个人总是在变。她把手抬起,枪口重又对准冯茂。冯茂逢山能爬,能走,能跑,满世界飞,矫健如鹿!遇水能泅,能踩,还能顶一面荷叶,当帽子,藏在绿水清波里,如一尾鱼。不加倍小心他,还行?
竹子还是想好在廖家崖嘣他。对他说:
“往前走吧!”
“走就走!”冯茂转过身去,他晓得枪口对准了他的背心,“你非要打死我?”
“走吧走吧!”
于是就朝前走。
冯茂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么事?”
“你答应我,莫跟我那堂客说我是叛徒!以后也莫说给我那细伢!”
“为么事呢?”
“这是耻辱!不能让他们晓得!”
“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叛徒!”
“屁!”冯茂扭过头来,神色很凶狠:
“我不是!”
“你怕死了!”
“要是晓得死在自己人手里,还不如死在鬼子手里!”
“可你并没死!”
“你不是要打死我么?”
“你舍不得死吧?”
“好像你舍得?”
“所以你就叛变了!”
“我没有!”冯茂又扭过头来,神色更加凶狠,咬牙切齿,眼睛射出一股如火的光束,跺着脚,“我没叛变!”
“还说没有!”
冯茂用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要把心抓出来,“真的没有叛变,我!”
“没有么样把你放了?”
“放了就一定是叛变了么?”
“鬼子杀人不眨眼,不当汉奸么样放你!”
“鬼晓得狗日的么样要放我!”
第四天中午,那个矮胖鬼子又来了,还带来一个二鬼子。二鬼子一身膘,刮了个光头,油光闪亮。嘴角两边不对称,一边上翘,一边下歪,眼睛贼溜溜乱转,一看就晓得是个坏种:
“太君叫我来劝劝你。当土八路有什么好?吃香的,还是喝辣的?风里来,雨里去,还把脑壳提在裤裆里,值得吗?”
“照你说,跟鬼子当狗腿子,把他们当你干爷干爹,就值得了?”
“话不能这么说,”二鬼子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抗日抗日,抗了几年?事不顶!你自家也看到了,皇军跺一脚,地就要塌下去一块!要你子时死,你就活不到丑时。”
矮胖鬼子说:“只要答应与我们合作,我们就放你一条活路。”
“合作?”冯茂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合作么事?”话问出后,他立刻感觉非常后悔,自己能与鬼子合作么事?可那一条路诱惑着他,使他冲口问了一句。他立即明白了,鬼子是要自己当叛徒、当汉奸,出卖自己的伙伴啊!像面前这个二鬼子一样,那样猥琐,如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那样苟活着,还不如死了了事。他浑身颤动着,有些害怕,仿佛自己真的当了叛徒一样。他大叫一声:
“不!你们杀死我吧!”
“真是不识好歹!”二鬼子说,“你不要害怕,往这里按个手印就行了。”说着,把一张类似表格的东西捏在手里,在冯茂跟前轻轻一晃。另一只手上是一个小圆盒子,那是一盒血红血红的印泥。
冯茂没理。二鬼子说:“这倒是一次机会啊!活着么样能那么死心眼,你按了手印,鬼晓得?”
鬼子说:“你的按了,明天就放你。”
“不按!”
鬼子脸一变,脸上肉鼓胀起来,吼了一声。门外冲进来两个又蛮又粗的鬼子,各架着冯茂的一只胳膊。
“不按?也得要按!”矮胖鬼子叫二鬼子打开那个小圆盒,捉住冯茂的手,将手指往印泥里蘸。冯茂竭尽全力挣扎着,手握成一个拳头。鬼子没办法扳直他的手指,一个鬼子到屋外捡来半块砖头,朝冯茂的手背狠狠砸去。他“哎哟”了一声,手背就被砸破了。手指痛得再也不能合拢,鲜血沿着手指,一点一点往下滴。
矮胖鬼子抖开那张纸,抓住他流血的手指,也不用印泥,就朝纸上按去。纸上留下了一个指印,鲜红鲜红的,冯茂看得竟有些呆。
第五天早晨,我被几个鬼子押到江边。我想我死期到了,该我的衣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看到了拉了篷的大小各样船只,在江面匆匆穿行。那一刻我真舍不得死。我的堂客怀了伢,挺着个肚子,还没生产呢!
游击队的伙伴都么样了呢?念着自己么?这时,鬼子在我后面推了一掌,示意我快走。走就走!狗日的,从我背后开枪你就开吧!不要以为老子怕你开枪,就腿软走不动了。这样死去虽然很遗憾,但我没有出卖伙伴,死也是对得起我同志们的。我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走了大约二十几步,还没有听见枪声响起,感到有些意外,便回了头,这才发现后面一个鬼子也没有了。
冯茂停了半步,竹子的枪口便触在他的背心。虽然隔着棉袄,他还是感到彻骨的冰凉。竹子后退了半步,把枪口移开。冯茂扭回头来,“你信么?”
竹子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冯茂转过身来,晓得了她的意思,把袖着的那只手伸到竹子面前。那的确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背破了一大块,破皮贴在肉上,变成暗紫色。有一处骨头还露在外面,白惨惨的。
竹子看了,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冯茂又敞开胸脯,让竹子看。一道道青青的鞭痕,皮带扣抽打留下的血印,一一落在竹子眼里,竹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冯茂沿着江边往前走。江边泊有船只及木筏。偶有细伢和包了头巾的女人,伸了脖子看他。那眼神一律有些吃惊,于是,又缩回头,若无其事地盯着别处。其实,那心跳得极快,别人看不见罢了。
他晓得,自己的衣服又烂又脏,还沾满了血,么样不吓人,走到江边,弯下腰去,洗了手,又捧着水,抹了脸,江水混浊,照不见自己的面容。江水静静地流。渡船上,有人叫叫嚷嚷,抚慰了一江寂寞的流水。
冯茂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到游击队去。他常常回头,看背后有没有人吊屁股,当跟屁虫。他总是看,总是没有。鬼子为么事要放掉他,他只找到了一种答案,那就是要他把鬼子带到游击队驻地。游击队没有防备,就要吃亏。别看背后没有人,谁晓得有多少只狗眼盯着他?一旦他上了路,鬼子就会跟上来,自己不就成了汉奸么?
在江边糊糊涂涂地走,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要是有日头就好了,可以晒晒。月头被一天铅色的云埋住了,风阴阴地刮,风和云正在酿着雪天哩。他觉着冷,把棉袄夹了一夹,勾着头,立起来,又走。黄昏来临的时候,岸边的大船小船多了起来,长短不一地泊在江边。天渐渐地黑下,船只成为一个轮廓。有的船上吊起桅灯,在风中摇摇晃晃,飘飘忽忽,就是不灭。船上飘来饭味鱼香,他的胃一阵痉挛,隐隐地疼。他见一只长烟袋,红红的烟头,明明灭灭,不时地磕着船帮,“嘭嘭”响成一种节奏,一种欲望。他犹豫了片刻,爬上船。船上的汉子惊异之余,竟有水般柔情,给他做了饭,煨了水。暖暖船舱里,让他歇了一夜。
翌日晨,冯茂被桨水声弄醒。他拉着那位陌生汉子的手,道谢而去。留一层乳白薄雾笼罩江面,自己则消失在岸边叶子早已枯落的杨树林中。
他决定先回家看看,他晓得堂客这几天就要落月子了。他心里火燎火燎的,躁得不行,仿佛听到了堂客的呼叫。上山前,他路过八旋街。街两边的铺子都已开了门。他来到一个熟悉的米铺,店小二围着一只火炉烘手。火炉里熬着一个干树兜子,火不大,很文。
店小二瞧了瞧他,带着不屑的神情。他感到有点奇怪,店小二和自己的交情一直都蛮好的呀!他试探地问明了原委,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店小二骂他是叛徒!他像雷击了一样,呆立了半天,最后没精打采地出了店门。
他惴惴不安起来。叛徒?么样说自己是叛徒?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
身上到处是伤,迈腿就钻心地痛。他拣了一条小路,一步一挨地上了山。快到冯家时,酿了几天的雪子,终于大把大把地撒起,撒得很恶。
顺着那条雪白的山路,冯茂怀一腔忧郁,朝前走。竹子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她被茫茫雪野弄花了眼睛。起伏的山峦与灰蒙蒙的烟雾交融一起,白茫茫一片。雪野只有微微的飒飒声,冯茂和竹子踩着雪的嘎嘎声。那声音显得孤寂和单调。头顶的天空渐渐被风荡亮,不知何时又悄悄地酿了重云,又黑了下来。一种阴郁的气氛在空中浮动。
走到一个洼地,冯茂收住了脚步。
竹子也停了脚,立住。盯着他的脊背,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