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在那个炎热的午后醒来。揉了揉眼睛,看见窗外的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柳树叶子在枝上卷曲着,病了一样动也不动。他在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自制的木头手枪,习惯地敲了敲床边的桌子,那桌子便发出“咚咚”并不怎么清脆的响声。响声过去之后,小男孩侧过头来,盯着房门。他觉得有些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即刻出现呢?他索性用劲敲了敲桌子,那声音明显增大,带着不耐烦的频率冲出了房门。
依然没有他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再躺在床上,穿了件背心便跳到了地上。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一下子高兴起来。向往已久的离门前不远的小河,这下子可要尽一尽他的游兴了。往日这时候,父亲总是双手捧来一碗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冒着热气,要他喝。第一次,他怎么也不喝。父亲耐心地说,重复地说,这是中药,这是中药。他仍然不喝,默默地抵抗着。父亲似乎动了怒,八字胡一抖一抖的。小男孩也不害怕,倒伸出手去摸父亲挂在腰里的手枪。父亲眼睛一亮,立即动手用刀给他削了一根木棍,那木棍在父亲手里不一会儿变成了一把小手枪。小男孩接过小手枪,就一口气把那碗药水喝下去了。那药水喝起来没完没了。如果没有喝的了,父亲总会领着他去弄一些药回来。临走的时候,父亲总要脱下他的军装,换上黑色西服,扎上红色领带。然后,牵着他的小手,沿着那片矮树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父亲老爱左顾右盼的,荒野中偶尔飞起的野鸡也会使他吓一跳。有时,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滚过几声沉闷的雷声,父亲也会大惊失色。待走过荒野,跃过小渠,踏上石板小路,走进临街的中药房时,父亲捏着他的手已经湿湿的了。每次来时,小男孩都很有礼貌地朝给他看病的中医大夫行弯腰礼。中医大夫便伸出手,给他号脉。第一次号脉时,父亲没有说他得了什么病。号完脉,中医大夫对父亲说出了他的病情,父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行弯腰礼时,头都要碰到地上了。从那以后,小男孩隔三差五的就被父亲领着到这里来。中医大夫身材比父亲高出一截,手里老爱捏着一把纸扇。使小男孩感到奇怪的是中医大夫的眼睛。那眼睛的光芒能发生如此不同的变化:当中医大夫的眼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时,小男孩觉得温和亲切,落在小男孩父亲身上时,父亲觉得琢磨不透,那冷冷的目光深不可测。
小男孩握着那把木头手枪出了门。大门口持枪的哨兵见他要出门,朝他吆喝了几声,他装着没听见的样子,连头也没有扭过来一下,一溜小跑,就出了大门。
出了大门,他一下子觉得天高地远,仿佛一只小鸟似的。他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片神奇的土地呢!他一点儿也不费劲地跑到了河边。他像看到老朋友一样,看到了这条河。河水绿油油的,水面倒映着天空、岸边的柳树。河水静静地流着,可见到小小的漩涡;水不深,河底清澈可见。他想跳下水去,回头一看,大门口的哨兵正在注视着他。他朝哨兵做了个鬼脸,便沿着小河向前走。他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去。他设想着,他的后面有追兵,要想抓他回去。他就撒开腿,啪哒啪哒地跑开了。还时不时地回头,用木头手枪瞄准一棵树,进行射击。也许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路上全是尘土,他的身后腾起一片灰尘。他感到很满意,这可以帮助他隐蔽起来。他故意把脚板在地上拍得重重的,那尘土便腾得更高。这时候,他发现前面有一头牛,在低着头吃草。他跑到牛跟前,用手拍打着牛背,那牛并不理他。他就壮了胆子,跳上了牛背。他庆幸自己骑上了一匹战马。他两腿一夹,可“战马”并不飞驰。他只得用手拍打着牛的后背,牛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开了。坐在牛背上俨然就是一个出征的将军,这使得他好不高兴。他睁大眼睛,盼望能发现一个或是一群敌人,他好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这个本来应该是个牧童的小男孩,却有了将军的梦想。他的这种尚武好战的精神,来自于他的祖先的遗传基因么?人类自从有了战争以来,他的祖先就不能避免被杀或者去杀人。他们多少年来经受了刀枪、炮火的洗礼,东征西战,屡建功勋。战争是一堆发霉的粮食,谁都不想吃它,可谁也不能幸免。
小男孩坐在牛背上的屁股有点酸了,就从牛背上跳了下来。这个地方离住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回头也已看不到了。小男孩颇为满意地走向河边。河水在这儿拐了一个弯。拐弯的地方,河面很宽,河水像是凝固不动。绿柳在河底拂来拂去,把这河面也拂出一层绿来。河风无力地吹着,很困倦的样子。小男孩蹲在水边,用手拍打着流水。他用小手捧起一捧水,那水亮晶晶的,不一会儿就从指缝溜走了。他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与水亲近了呢?见到水怎么突然地就想起了母亲,母亲死在炮火之下,他是看见母亲那张被炮弹片击中的血肉模糊的脸的。想起母亲那张脸,他就止不住地哇哇哇地哭起来。他毕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将军。而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放纵感情正是他的年龄所许可的。他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哭着。他在哭着的同时,就想找到杀害母亲的敌人。可他从来不知道敌人是谁,他没有见过敌人是个什么模样。他一想到要为母亲报仇,他就不哭了。他不哭了,就脱下衣服,赤条条地跳到清波中去了。
小男孩在水中玩得很久、很久。那柔软的、光滑的水流,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簇拥着他,亲近着他,真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他实在不愿意走上岸来,当他看见西边的天空,只残留着一些碎絮似的血红的裂片,他就爬上了岸。
往回走的脚步是很轻松的。他希望明天也有一个属于他的下午。他现在只想着那水,那清澈的水流缠绕着他,他心里只剩下那清纯的水、透明的水了。
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大门口没有持枪的哨兵,他想这很好,没有人向他父亲告状了。他就大模大样地从大门口走进院子。
院子里却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令他陌生的面孔。那些面孔显然都很兴奋,有的兴奋得整个面孔都涨红了,又紫了,茄子一样。这些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显然他们都正在忙着:有的在往外抬粮食,有的在扛弹药……小男孩突然看见几个人在搬尸体,他的头发就竖起来,难道在他戏水的时候,敌人偷袭了他父亲的营地?他赶紧跑到那几具尸体跟前,仔细辨认着,确认了不是父亲的尸体之后,又跑向另外的尸体。那些尸体一具具地被放在板车上,板车上就淋淋漓漓地滴下一些血,那些血都是从身上的枪眼里淌出来的,板车一辆一辆地出了大门口,朝那些乌鸦老爱叫的凹地里拉去。小男孩疯了一样,跑向自己住的房子。他住的房子正在燃烧着,有几个赤臂的汉子正在用水桶往火里浇水,那火不一会就灭了。小男孩猜想父亲必定在房子里没有出来,他就一头冲了进去。
房子里没有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军装不在,马刀不在,枪也不在,那么父亲在哪里?小男孩从房子里又冲了出来。那些陌生面孔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就在人群中钻来穿去,他终于出了大门口,径直跑向那片凹地。
凹地里摆了不少尸体。那些尸体大多都是躺着的。有的尸体看不出哪里有枪伤,可那血依然流出来,渗到地下。苍蝇嗡嗡,晚风吹过,一阵恶臭就冲入鼻孔。小男孩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看,就是没有看见父亲的尸体。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