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在夕阳西下、山峦上的积雪火带一般鲜红的时候,已经转来。晚饭后便在宿舍里聊天,我们谈得很和谐。苏月的声音轻轻颤动着,像双簧管的声音,明朗,柔和,如清泉渗入心田。那声音一点杂质也没有,纯粹出自一个善良人的思想及情操,没有斧凿之痕,自然而然地发自心灵深处,铀一般放射着炽烈的热情和诱惑一切的甜蜜。我似乎被那声音迷惑了,好像远处有飒飒作响的东西在召唤,我身上的每个器官都生动起来,我闭住眼,也能看到那副悬挂着攀向那陌生世界的银色的舷梯。舷梯两旁闪烁着媚人的绿色的灯光!我的胸脯紧张地起伏着,已变成一个乌云翻滚、雷鸣电闪、咆哮轰鸣的天空。
这时苏月站到我的面前,问我:
“你有多高?”
“一米七六。你呢?”
“一米六二。”
“好像不止这么高。”
“那咱们比比看。”
苏月调皮地靠近我。
我有一种爬上舷梯的感觉。
这是一次机会。与其说是苏月为我创造的,还不如说是两个灵魂共同创造的。这时我的灵魂惊慌失措,我的身体内部被火点着,正在熊熊燃烧。我内心萌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使我全身颤栗。我这时的心情,是既害怕灼伤了苏月,又害怕烧毁了我自己。但我还是热烈而大胆地伸开双臂,把苏月拥抱在怀里。苏月最初挣扎了一下,有过片刻的慌乱,后来就任我将她搂住,并在她的温馨的嘴唇烙上我青春期第一个长长的吻!我如同掉进汪洋大海,抓住一根救命木头般把苏月抱得很紧。我同时感到她也在颤栗,她的脸烧得通红,喃喃地说“放开我”,我却听成是“抱紧我”而把她搂得更紧。她此刻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只温存得由我亲吻和拥抱,这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去理解生活,我的心一个劲地纵容我鼓舞我,宁可在生活的熊熊烈焰中焚尽自己,也不要冷固成一块石头。不知怎么的,我们突然倒在我的那张单人床上,我整个儿地把她压在身下。我怕压碎了一件瓷器那样,支起两只肘子,看她好看的睫毛。也许是压着她的某一个部位,她向上拱了拱,我就感到有柔软之物准备着强硬的进攻了。这时,我浑身颤抖,一只手伸进她连衣裙圆圆的领口。她轻轻地呻吟着,闭着眼睛,浑身跟我一样抖个不停。此时我俩的脉搏完全是一样的频率,我的体内有一种急骤生长的风暴,这场风暴正在越过所有的路障,铺天盖地而来。连我自己,也被这场风暴弄得晕头转向了。
突然,我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这时我还趴在苏月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上,手还没有从连衣裙圆领口抽出。
我一见来人是吴主任时,就顿时僵硬在那儿,一动不动,成为一幅雕塑。主任站在那儿,离我三尺之遥。目光盯着我,张大着嘴,脸孔发紫,面部神经跳动了几下,嘴唇撇了几撇,欲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脸上的各种表情不由自主地交相出现,复又凝固起来,石膏假面般的僵硬。只有那双眼睛,瞠视着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立刻把手从苏月的胸脯上抽回来,不知道迅速站起来,不知道作一点解释,哪怕是一句——这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忘情了,就疏忽了要插上门闩,否则,主任你就不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面——也好。那时我的脑袋木木的,面孔肯定是毫无光彩。
那一刻,苏月受到了五雷轰顶般的打击,一下子把她击晕了。片刻工夫,所有的腼腆、羞怯、惊惶都寻找到了一种宣泄的渠道——哭!
苏月的哭声复活了主任。主任这时面孔有了血色,随即现出有棱有角的一脸怒气。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从他失血的眼睛喷涌出来,脸上肌肉歪扭着,额头冒出麦粒大小的汗珠。他一转身,一甩手,猛地带上门,“砰”的一声,震得电灯直晃,咚咚咚,走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我一向认为我是诚实开朗且又光明磊落的,连我第一次与情人幽会,主任也来一饱眼福,看来这一辈子将对谁也无密可保。不过,主任出现的一刹那,的确破坏了一种和谐的旋律,使那部高奏着生命本体之歌的旋律戛然而止。这种旋律不是人人都能演奏的,不是随便捞个机会便能继续演奏完毕的。由于惊慌,使我措手不及,脑袋麻酥酥了一回,原来我也是很脆弱的。
主任走了之后,我认为这件事就这么光明磊落地了结了。吴主任现在有了两个孩子,结婚之前,想必是谈过恋爱的,这就妥了。我就安慰苏月,她止住了哭泣,用毛巾揩了脸,我们各自老实地坐在一边,眼睛不时地瞟一下房门,潜意识积极地活动。
果然有人敲门,我立即打开。政治处通信员告诉我,主任叫我去。
去跟主任说明一下也好。主任说过,他患有神经衰弱症,经常失眠,我应该爱护主任才是,而没有权利加重他的病情。
主任办公室的日光灯白得扎眼。主任坐在藤椅上,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我刚坐下,组织股刘股长就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个很厚的记录本。主任示意他坐在我斜对面的三人沙发上。刘股长翻开记录本,拧开笔帽,准备记录。吴主任则显得很有教养,彬彬有礼地说:“白马同志,你谈谈那个女的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你把事情经过讲一下,便于组织上掌握。”
“我们是恋爱关系。”
“怎么我们不知道?”
“恋爱关系没有明确前,不一定就要公开。”
“既然是还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为什么有越轨行为呢?”
“越轨行为?什么是越轨行为?”
“我都撞见了,还不承认?”
“那不是越轨行为!”
“那你说是什么行为?”
“主任也谈过恋爱的,你说是什么行为呢?”
“你放肆!”主任将手掌猛击桌子,发出一种很响亮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空气中炸裂,又被墙壁弹回,整个房间于是余音缭绕,蓬勃入耳。“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有你那么谈恋爱的吗?见了女人手脚都不够用了,把人压在床板上,想干什么?那只手还在女人身上鼓捣,舍不得拿出来。光天化日之下,在军营里,门也不闩,就干那事,真是色胆包天!”
主任原来并不温文尔雅。他的每句话都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既戳得我的心流血,又把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刀一刀地剜去。
我突然想起他的一则传闻:那还是他刚当主任的时候,下连队蹲点,正好指导员探亲未归,他就给战士们上了一课。最后他祝大家学习、思想、工作都进步,用“欲穷千里日,更上一层楼”结尾,便有战士吃吃地笑。他点名那战士,为啥笑得这么欢?那战士支支吾吾,不肯讲。吴主任表现出领导者的姿态,颇为大度地说:“讲错了没有关系,我不追究。”那战士便虎了胆子,一本正经地说:“首长,你刚才说的应该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而不是欲穷千里日,更上一层楼。”主任听罢,独自哈哈大笑,呷了一口水,又笑着喷了出来,“你敢于指出我的缺点,证明你还信得过我。不过,我说得倒是不错的。怎么能说是欲穷千里目呢?千里之外的眼睛你能看得到吗?所以说嘛,应该是欲穷千里日,这就是说,要想看到千里之外的太阳,必须到上一层楼去看。也就是说,站得高些,那样才看得清楚。大家说,对不对?”战士们轰地鼓掌,有的笑得掉了军帽,有的笑得淌出泪水,有的弯腰,有的一边笑一边摇头。事后他回机关,还说那一课讲得生动,战士们收益不浅,写成经验,在全团转发。转发时,吴主任还特加上按语:要提高战士的文化素质,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这时我的表情一定很痛苦,虽然我不为我的德行所羞愧——我认为这在少男少女之间在所难免——但我如同置身在茫茫荒原,孤苦无依。我注目着主任,看他眼睛眯成好看的线条,看他嘴角涂满两撮牙膏般淡黄的泡沫、他的演讲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嗡嗡之声使我震耳欲聋,我感到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且忍受着对我灵魂的亵渎和巨大的痛苦,极有耐性地聆听主任的教诲。我的外表看来非常平静,而我的内心则烦躁不安。主任极具真理的声音,实际上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或许这正是我蒙受更大不幸的原因。
组织股长提醒我:“主任问你打算怎么办?”
“主任既然都看到了,那就看着办吧!”我不屑一顾的,完全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主任让我先回宿舍去。我刚走出门,他就把门关上,嘟嘟囔囔着,“真是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想苏月已经等我好久了。第一次来到连队,就让她感到部队也不是和平的居所,作为军人,我非常惭愧。
害怕吓着苏月,我轻轻敲门。屋里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她没听见,于是手指头用力将门叩得嘣嘣响,还是没有动静。
我预感到不妙,猛地推开门,室内空空如也,不见苏月踪影。我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了。窗外黑漆漆如同地窖,天空也没有月亮和星星。虽看不见树木,却能听见风推着它们移动脚步而它们始终不肯迈出步伐的固执的呐喊。
呐喊!苏月在向我呐喊!戈壁滩夜晚常有狼群出没,如果此刻她被狼群包围了呢?我毛骨悚然,拔腿跑向机关大院门口,那个两腿绷直俨然如一尊铜像的哨兵告诉我,没有女孩子从这儿出去。这时正有一道电光,劈开夜幕,黑糊糊的戈壁滩光明了一瞬间,一瞬间给我的收获是一无所有。
我又跑回宿舍,依旧不见人影。到底去哪儿了呢?正在我猜想的时候,主任又推门进来了。我还以为是苏月呢。
“苏月不见了!”
“急什么?政委在向她了解情况!”吴主任瞟了我一眼,“晚上开支部大会,你先作检查,然后大家帮助你。”
双重的意外。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会议都极冗长,今晚的会议更是短不了。于是我慷慨悲歌地说:“这就跟你走!不过,我先到招待所为苏月安排一下。”
“这你就甭管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奇怪,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却管得令你作呕。
我和主任一起到的会议室。政治处二十二人全到齐了。电影组三个战士不是党员,破例参加党的支部大会。大家显然不知道是开我的会,从他们的表情看,这会一定很重要,或许有什么首长讲话、有上级的什么重要指示要贯彻落实,以前总是传达贯彻不过夜的。这么晚了,——十一点了还把大家紧急集合式地弄到一起。
主任清了清嗓子,眼睛终于眯成一条线:
“现在有些人在思想解放运动面前,丧失共产党员这个形象!我们部队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这个铁板一块。白马同志的作风问题,就说明了这一点!”
我听见所有的眼睛“刷”地射向我的声音。有生以来,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诚然我平时自恃勇敢,这时我得老实地说,在这种目光下,我确实有些胆怯。我那该死的爱红脸的臭毛病,又故态复萌了。而且这次比任何时候都厉害,我感到我的脸有被积雪擦过的感觉,有被人刚刚狠狠扇过几耳光的感觉,涨得很痛,且又持续很久,我绯红的脸庞在洁白扎眼的日光灯的反衬之下,一定鲜艳而又生动。别人就能从我脸上的颜色来判断我了:这个家伙搞真货了!我不得不把头垂下来,唯有我知道,我的脸没有污秽。我要保护我的脸,不让人随意地喷吐唾沫。接下来,由我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作检查。这时,我想起我国还没有隐私立法,因此我们没有什么隐私权可言。既然如此,我就如实道来。
我的叙述一开始就显得拘谨,甚至畏怯。后来发现大家都很专心,一个个洗耳恭听,我便受到鼓舞,我还没有在如此之大的会议上唱过主角呢!当我讲到主任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有人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几个问题你没讲出来。我问你,你吻过苏月吗?”主任这时眼睛睁开了,我不懂他要我当着大家的面交待这些问题的良苦用心。
“吻过。”
“拥抱过吗?”
“拥抱过。”
“把手伸到她的胸脯吗?”
“伸过。”
“如果我没有撞见,你会怎样呢?”
我会怎样呢?他妈的,你问得邪门!谁知道我会怎样呢?一首歌有顺利唱完的时候,也有中途打断的时候,也有开始发音太高或者太低而唱不下去的时候,当然也有越唱越好的时候。我属于哪一种?无法回答!
“我看,我如不碰上,你就入港啰!”
我的心脏突然痉挛了一下,一股无法遏止的力量使我腾地站起来,用手指指着吴主任:
“请你注意自己讲话的分寸!”
“那么你注意自己的分寸了?”主任站起来,“你要注意分寸了,就不会趴在女人身上了!”
我尽量控制自己,在屈辱中让自己保持镇静。但我知道这一切无济于事,我浑身打着寒战,防止牙齿哆嗦发出声音,便咬紧牙关。有脏水从我头顶泼下,淋得我透湿。有利箭从我心室穿过,鲜血汩汩流淌。有闷雷从我头顶滚过,使我的尊严倒地。在这个强大的世界面前,到处都是我的对手,我是这么不堪一击。
支部大会一直开到凌晨两点。这时正是世界沉睡、补虚壮阳、万象更新的时候。会议室里却是烟雾腾腾,宛如一个白雾茫茫的大海。我是一只孤独的小舟,任凭风吹浪打。每一片温柔可爱的浪花,顷刻之间变得坚硬起来,谁都显得那么圣洁,不愿与我为伍,那么一反常态,猛烈撞击着我的船舷;也有那埋在波涛之下的暗礁,借着呼啸的涛声,伸出锋利的牙齿,无需隐蔽地咬向我的龙骨。我用独立不羁的目光看海,海面上漂着的是一层洁白美丽的泡沫。泡沫下面才是纯净的海浪,坚实的泥土。
5
那次支部大会后,我被驱逐出政治处,卷起铺盖回到了特务连。指导员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提不了干就算了,现在道路遍地都是,千万别想不通……其实,关于人生道路的选择,我早有了主见。我只是仍然想着苏月。迫于刚到连队,不好去三分钟小站罢了。但是,三分钟小站总有火车声传来,在我心底轰鸣,卷起缠绵、温馨的波涛!我想给苏月写信,但我不知道她的通讯地址,我知道的只是她在那奔驰的列车上。后来,我就沿着往日走过的道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三分钟小站,屹立在站台上。我明白我的轨道是不可变更的了,尤其是在我痛苦和孤独之后,我才觉得纯洁的爱情是多么可贵!她是我的恋人,支撑我度过了那么艰难的时光,给我的生活带来鲜艳的色彩。即使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还是充满诗情画意地想起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调动工作不跑这趟车了,还是病了住院了?怎么不来一封信?也许她和我一样,只知道我是一个普通军人,而不知道我的确切的通讯地址?也许她和我一样正在等待着?都确信所有忠诚的等待,必有美丽的回报?我在苦苦的等待之中,有人建议我在报纸上发一则寻人启事,这一下子启发了我。我在毫不犹豫之中,写就了这篇文字。如果苏月看到了,我深信她能沿着我的文字标下的路线,重新找到我。毕竟我们都很年轻,且都拥有那被严霜覆盖过、冻结过又被阳光苏醒过被爱情浸泡过的三分钟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