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风楼,是茗尘谷供奉历代谷主灵位的地方,是除了谷主之外再不允人踏足的地方,是茗尘谷千百年来的一处禁地。
然而此刻,漓陌一袭白衣胜雪,纵然目带隐恨与不甘,却仍只是侧开了身子,让若瑶进去。
到了如今,在茗尘谷,离风门主就是所有的规矩。
门在若瑶身后缓缓合上,她一个人走过空寂无声的前殿,沿着狭长幽深的楼道逐级而上,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陪伴着她。
他站在藏风楼的最顶层。
若瑶透过他淡墨青衫的背影,看向他对面那幅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卷轴。
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那是画中的题字。
那女子隔了漫长的年月遥遥看来,盛颜仙姿,韶雅无双,明明是似曾相识的容颜,却偏偏给人绝然不同的感觉,即便看见的只是画中人,可若瑶已经明白,当日肃妃口中所说的“云泥之别”所出为何。
最初的震动之后,疑惑却又开始一点一滴的蔓延。
藏风楼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酷似先皇后的画像,是的,只是酷似,画中人,并不是她。
那幅卷轴,即便是得到了最小心的保存,却终究抵不过时间,纸张的边缘,微微泛黄,而从笔力勾勒处,亦是一眼便能看出,这幅画已经放置了漫长的年月。
落款处,寥寥写着两个字——玄寂。
若瑶一怔,随即明白这幅画多半是茗尘谷的前任谷主,也是离风的授业恩师玄寂所为。
“这是先师毕生最爱的女子,挽月。”
离风没有转身,面对卷轴,静静开了口。
“先师绘制这幅画的时候,已过不惑之年,而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年方韶华。他们之间,相差的不止是身份、地位,还有五年的光阴。”
在离风清淡平静的讲述中,若瑶的眼前,仿佛缓缓的展开的一幅长长的画卷。
她十四岁那年,他十十九岁,他们初相识。
她是官宦显贵之家的千金小姐,更是未来的皇后,身子自小积弱。
他是年轻有为名声远扬的茗尘谷谷主,点头答应救治,不是因为她父母亲族奉上的那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只是因为,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
日日年年的朝夕相对,让他几乎忘了,他与她之间,那相差了五年的鸿沟,忘了她的身份,忘了她注定入宫为后的宿命。
满心满眼,只见得到她如海棠花一样娇美的容颜,和盈盈双目中,缠绵依恋的情意。
直到那一道圣旨终于降下,直到她流着眼泪死死握住他握剑的手,直到她不惜以死相逼。
他颓然的松手,其实一早就已经明白,抗旨逃婚,这样会置整个家族于大祸的事情,善良如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哑声开口,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等你明天入宫,我便离开……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他却一夜未眠,守着她直到天明。
手指在她左臂上缓慢而无意识的游移,他知道在那单薄的绫纱之下,有一个梅花形状的印记,那是每一个逐星宫门嫡女都有的胎记,从她降生之日起,就昭示了她一生的宿命。
不是没有动过念头毁了这个胎记的,就像是,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带走她一样。
然而,他到底还是做不到,怎么忍心,伤害她一丝一毫,怎么忍心,让她的余生都在无尽的痛苦和愧疚中度过,若要负,那便负他吧。
天微微明的时候,她仍在熟睡,而他强迫自己离开,其实并没有走远。
隐身在暗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那顶世间最尊贵的花轿,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内,终于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从此,从此便是,美人如花隔挽月。
他回到了茗尘谷,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新皇后极受圣宠,天下皆知,因为体弱的缘故,她的性情总是清淡,于是皇上便遍寻天下奇珍异宝,只为搏红颜一笑。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说话,想起了她从前总是如海棠花一样娇美的笑靥。
那样的女子,这世间又有哪一个男子会不动心。
入宫不过一年的时间,先皇后便诞下了皇脉,虽然只是一名公主,但皇上仍然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为公主积福。
相传,公主降生的时候,身上带有月牙胎记,皇上爱若珍宝,摒弃了‘云’字这一历代公主的惯例封号,特赐名“宸瑶公主”,极尽的恩宠。
他只是苦涩的笑,提笔,极其缓慢的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勾勒出她的名字——美人如花隔挽月,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茗尘谷有一个世代不变的规矩,若要出师,必先弑师,这,你是知道的。”
离风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若瑶静静开口。
若瑶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还有一点你并不知道,那便是,出师的弟子必须倾尽全力,去完成先师交代的遗愿,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若瑶略微怔住,而他的视线缓缓移向窗外的苍茫天际,声音带了些淡漠与遥远再度响起——
“我十三岁那年,亲手将‘沉水龙雀’刺进先师的心口,剑很快,他看着我缓缓微笑,要我发誓这一生都无条件的去保全善待身上带有月牙胎记的女子。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原因,只是点头应承,直到后来我整理先师遗物时,看见他的手记和这幅画卷了才明白。”
若瑶自然明白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和自己说这些,她也明白这绝不是单纯的追思倾诉,其实心底隐隐约的有着某个预感的,在他说到挽月左臂处的梅花胎记时,在他说到他对玄寂的应承时,可是仍然,下意识的不愿接受。
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若瑶。
若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却仍是有着不可抑制的轻颤:“挽月和我,是什么关系?”
他看她良久,话语中带着几不可察的叹息,静静响起——
“她是先皇后,也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