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安牵着孩子的小手,临出屋时,小天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亲人们,眼睛再次模糊。
季长安长叹一声,松开那只握着小天的手,把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身上,温暖宽大的手掌正好遮住他不愿移开的眼睛。
来到简陋的小院内,季长安向案发后第一个来到张家的女邻居问:“你是因为什么,才来的张家?”
面容和声音俱都生涩的女邻居赶忙回答:“我那时在家里缝补,听见小天在外头哭就过来看看,没进他们屋我就闻到那股味儿了,要不是小天一个劲嚎哭,看他可怜,我可能连进都不敢进呢。”
“你说,是听见小天的哭声后才来的?”季长安长眉一跳,看向女邻居。
女邻居回道:“是啊,可吓坏我了,也可怜了这个孩子,才八岁就没了家。”
“赵捕头,”季长安立刻吩咐道:“保护现场,验尸。”
“是。”赵万一小声问:“大人是怀疑张家被人投毒?”
季长安没有回复,看向他手边的小天,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看得他颇有几分心疼。老张头有两个儿子,长子是个瘸子,没有做工赚钱的能力,只能在家里帮衬点家务,次子给一家米粮饭做工,老张头和次子两人,顶起一家十一口的生计,可说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两个儿子都娶妻生子,尤其老二家的妻子长得标致,附近邻居都夸他家二儿子有出息,讨了门漂亮媳妇儿,小天这孩子长相上随娘,好看地打紧。
“先把小天带回刑部安顿,买些糕点糖人给他。”季长安对楚唯说道,“送走小天后不要过来了,回客栈陪你姐。”
楚唯默应,牵着小天走出了小院。
目送楚唯走后,季长安整整他微皱的常服袖口。要做事了。
身边的小五好奇地问:“大人既然怀疑张家是被人投了毒,而小天没事,不该从孩子嘴里问些话么?”
“就你聪明。”季长安明显是责备的口吻。
“属下知罪。”小五忙向季长安躬身致歉。
“查问张家的情况,事无巨细只要关于张家的都要记录下来。”季长安忽略小五,话刚一停下,两名衙役齐声应是。
“季大人有情况了!”屋内的赵捕头拔高声音说道。
季长安听声后立即折回屋内。
“大人,死者被人下了蒙汉药,他们是在昏迷中被人杀害的。”赵万一脸色沉重,“属下再去找找毒源。”
季长安弯下身子在现场寻找线索,根据他的初步判断,这桩杀人案并没表面那么直接简单,先迷昏再下手这一点非常可疑,如果想要制造灭门案,为什么不直接投入剧毒?现在是下午申时,正是米粮店上工的时候,做为伙计的张家次子为什么会回来?三个孩子都死了,为什么凶手要留下一个幸存者?
满地血污,要想找到线索不是那么容易,而且在刑部衙役们来之前,附近好事的邻居们曾有几人进来过,现场的脚印有些沓杂,一定程度上,为破案带来的难度。
申时……不知传旨公公有没有到达喜乐客栈。
念头闪过,季长安目光一侧,停在了老张头的二媳妇身上。她死在矮榻上,腹部被利器切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少了一只右手,一只鞋子在脚上,一只在榻下……
“季大人哟,快出来救救咱家啊!”
“得福公公?”
得福是岑湛御前掌事大太监,在宫内的份位除了王赏当属他最高。站在门外的得福一身冷汗,捧着一份明黄圣旨双腿抖得站不直,已然靠两名侍卫的扶持才能站稳脚跟,“我的季大人唉,不是说好让章姑娘在客栈等着咱家么,她她她去哪儿了啊,咱家要是再见不着她,耽误了宣读圣旨的时辰,咱家的脑袋可就不保喽!”
季长安一出木屋,得福几乎是扑在了他身上。
“还没传旨?”季长安咋舌,误了时辰不仅得福领罪,章庭湮也别想置身事外。
顾了顾屋里的惨状,季长安果断出手提起得福走出小院,拎小鸡似的毫无压力,一边走向院外一边命令道:“小五,立刻去找章姑娘下落,老方式联络,找不着别来见我!”
“啊世子爷……章姑娘她神出鬼属下怕……”小五望着季长安利索的背影兀自发懵,命苦地应道:“是。”
院外木桩上拴着一匹赵万一的纯黑骏马,季长安轻飘飘手一抬,把得福扔在了马上,自己翻身一跨,两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得福“哎哟依喂”的喊声中季长安打马奔去。
距离酉时还有两刻钟。
传旨时辰是经过钦天监择选,今日申时是好时辰,宜百事,无禁忌,错过这个时辰就是凶时,往小了说,会给章庭湮带来霉运,诸事不顺,往大了说,那叫事关朝廷社稷,恶果海去了。
“有没有问附近的人她去了什么地方?”颠簸的马上,季长安问道。
得福趴在马背,直颠得脑袋里七荤八素,俩眼金星直冒,“问了的,说有人给她纸条,她往巷道里去了,可咱家差人去瞧,根本没见人影。季大人哟,那位姑奶奶好动咱家是知道的,可这什么时候,怎能再出纰漏啊。”
“她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必定是有比接旨更重要的事。”可惜她关心则乱,怕是着了别人的道,什么接旨传旨倒是后一步的话,现在她的安全才是第一位。
季长安掩下眼中的丝丝担忧,马的快速显得行人与街道近乎倒飞,迎着迷入眼睛的风,他峻冷的面容下,是隐隐不安的心跳。
傻丫头,好好的……
快马奔回喜乐客栈,骑马带着得福窜进了那条章庭湮曾进过的长巷,将快马勒停在长巷的一个拐弯处。
这里有打斗的迹象,地上,以及巷壁上有锐物留下的痕迹,季长安只一眼就看出是章庭湮惯用的回旋镖所造成的印痕。
她在这里曾遇到对手,那么她现在呢?
季长安的胸膛里似烧了一把火,但审慎的天性告诉他要冷静,上回章庭湮在内狱绝境中,依然能给他留出线索,今天肯定也不会例外。
他跳下马,在巷道的夹角,地面,砖缝里流连。
忽然他眼神一凝,巨大的欣喜浮上眼瞳,其中一块砖缝里塞着一小团纸。
不知那纸是什么纸,写了什么字,但季长安直觉这便是章庭湮给她留的线索。小心翼翼取出小纸团,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的字让他恍然大悟。
城隍庙,江铮尸首……这触目惊心的字迹,正是章庭湮不顾等旨大事,执意离开客栈的原因,换成任何人,想必都会做同样的选择……
城隍庙……江铮……章庭湮拖着透支的身体,茫然看着城隍庙里比肩接踵的人群。她衣服上有三四处破口,好在衣服穿得不少,只破了几层衣裳没伤皮肉,脸上脏污地像个乞丐,左额角有一处擦伤,血迹透过灰尘,显得她狼狈而又凄楚,因为太累,她的双眼已失去了往日的机灵神彩。
那帮黑衣孙子个个武功不低,章庭湮愣是让他们揍得脸蛋开花儿,衣服险些打掉,须知她是兄妹十人中身手最灵活,机变最强的人,自从有了冰魄加持,武功突飞猛进,十个小喽啰都近不了她的身。可今天不知遇到的是哪路强手,不仅打了她的脸,(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一个美女下去手的)还缴了她的兵器,这一次她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挨揍了的章庭湮觉得江铮的事是对手故布的疑阵,本想折回客栈,可路上正巧见到今天接养父去作客的一位小厮,小厮说养父才离开府上,就被另一群人请走了。
一听这话章庭湮哪敢再回客栈等圣旨,路上抢了一匹马闷头冲向城隍庙。
可是……她人来都来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找她接头?
大概是她的造型太亮眼,红肿且肮脏的脸部太迷人,在城隍庙里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的目光。
“姑娘,看你倒霉成这样,多给城隍老爷上几柱香吧,我这儿的香便宜。”
章庭湮倒真想买几柱香去去霉运,可纵观她全身上下,又脏又破,一个子儿都没有……
“姑娘你是不是被人打劫了?”庙祝好心询问。
真实原因比被人打劫更让人哭笑不得,耐不住庙祝一个劲地盯脸瞧,向来要脸的章庭湮低头就遁。找爹要紧。
“先生,来三柱香。”温厚的中年男人说道。
章庭湮感到身后有人碰她,她迅速转身——
三柱香并成一扎递在她眼前,江铮笑说:“姑娘,去烧个香吧,城隍爷……会……保佑你……你被人打劫了?”话说出口江铮觉得不妥,又重新问道:“你去打劫别人了?”
“爹……”章庭湮被江铮一箭穿心,忍着心痛陈述道:“你果然不是我亲爹。”
她在长巷里被人围殴,进退两难,苦苦辗转于敌人的刀剑拳脚下,但为了老爹着了人的道她心甘情愿,可老爹见到一身狼狈的她时,不该给个大大的拥抱安慰下她受伤的小心肝么,怎么上来就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