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回神,对坐的少年面容恬淡,不再进行与上句有关的任何议论,好似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不说,她也不问,明日自见分晓。
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岑湛说他要去侯府一趟,草草结束了与章庭湮的一见。章庭湮送走岑湛,正打算再去各处走走,打听养父是否抵达,刚拐过第一条街,街口的一道夹墙处,一名墨蓝衣少女出现在她眼前。
少女巧笑嫣然,礼貌地说道:“章姑娘,我家主子请您府上一叙。”
“哦?”章庭湮审视一番墨蓝衣少女,似笑非笑:“我来京没几日,倒真识得不少权贵,只不过我有事在身,不能随你主子所愿了。”
少女不紧不慢,颇有几分万事稳操于手的淡定,“关于你父亲的事。”
章庭湮眉梢一跳,毫不含糊道:“那就请带路吧。”
“姑娘好胆识,甚至不问我府是何府、主子何人。”少女面含欣赏,侧身让道,恭敬地摊手做出“请”的姿势。
街前,楚唯从行人后方移出身形,向来淡漠的神情中带了些焦急意味,什么话也未说,只向章庭湮轻轻摇头。
一座豪华府宅,座落在城东高官云集的九宝大街,府门前雄狮凛然,八名黑甲侍卫执枪守卫,气氛森然,府楣上苍劲笔触,书写“靖寰公主府”字样,这五个字凛凛生寒,令人望而却步。
公主府大殿内,江铮手边那张茶几上的茶水已凉。
“江老,公主府的茶不合你胃口?”高座上,岑靖寰嘴上尊称,语气眼神无不带着对平民百姓的睥睨。
江铮四十左右,却不显中年男子的老态,他面容干净无胡,并且皮肤较好,能见般书生般的细腻柔和。他不失礼数地向岑靖寰作揖,笑道:“草民区区平头百姓,承公主恩德惶恐不已,失礼处请公主见谅。敢问公主,您让草民来此可有吩咐。”
岑靖寰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你多虑了。本公主听说章庭湮正在找你,但她碍在受困京城,诸多不便,本公主这两日正好闲得慌,于是派下人稍加留意,先将你接我本公主府上,再派人去通知她,如此,本公主一可尽地主之宜,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二可助章庭湮省下不少力气。”
“草民谢过公主大恩。”江铮诚恳示谢。
“公主,章庭湮来了。”片刻工夫过后,墨蓝衣少女领着章庭湮上来大殿。
章庭湮遥见岑靖寰高坐王座,这位天裕朝唯一的公主,不需公主凤冠霞帔,不需将军铁甲银枪,就自生一种迫人的威严,虽隔得远,仍然感受得十分强烈。
江铮听说来女儿来到,忙不迭站起身,转头向殿门口看来。
离别海南数月,章庭湮对父亲心中有愧,也是思念地紧,几度以为自己再没机会见着父亲,今日在不分敌意恶意的靖寰公主眼皮下相见,章庭湮分外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地落下眼泪。
“老爹,我们让您担心了。”章庭湮忍泪奔上前,抱住江铮肩膀,他的肩头一如往常那样坚固可靠,满满的力量与暖意,只是在她抱住他的那一瞬,她似乎觉察到这副伟岸的肩膀轻微一颤。
“没事就好。”江铮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拍拍她的肩给以安慰,再推开她,满面欣慰地笑道:“做的好,没丢我的人。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太后那头要留你,便留下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太后青睐。”
座上的靖寰不以为是地笑了,却又略过了她取笑的本意,“来者是客,章姑娘请坐。”
章庭湮向高座看去,她们彼此相隔不近,岑靖寰呈俯视姿势注目于殿上的章庭湮,绝对的居高临下,召示着她们身份的云泥之别。
“多谢公主。”章庭湮分明从岑靖寰眼中看出了不屑与一丝恶感。
岑靖寰之于她,本没有个人交集,无外乎是她毫无不犹豫地站了皇帝的队,在弑君案中,为岑湛的得救起到点儿推动作用,虽然弑君案的真正凶手暂时还没有下文,但也是呼之欲出的事了,尽管,并没有人会傻到呼出那个凶手。
女人之间的立场很奇妙,要不成为朋友,要么互具敌意。章庭湮知道岑靖寰对她的敌意中,有至少三成是来自于季长安。
落座后,她柔和眼光与江铮偶尔交接,再一转头,陡生清冷。
“上茶。”岑靖寰吩咐道。
墨蓝衣少女应声上前,从丫环的托盘中执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站在章庭湮座前,双手递去。
“谢谢。”章庭湮怀着些戒心,伸手去接时,眼中又添戏谑。
热是滚热的茶,但墨蓝衣少女却随意端在手上,章庭湮暗暗发叹,侍女年纪不大功力倒是不浅。
“章姑娘,这是公主赏的茶,还不快接下?”墨蓝衣侍女含笑说道。
章庭湮不露痕迹地凝起内力,一脸坦然地去接那滚烫的杯茶,有内力加持,像是皮肤生出了一层保护膜,无惧侍女这点小心思。可递烫茶倒不算,侍女竟捏着茶杯不动,任她怎么拉扯都不肯放手,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试她的内力。
自从国师在取她冰魄时无意打开她被封锁的内力后,章庭湮并没向别人隐瞒她会武功的事。
内力到达指尖,与侍女相持不下,你来我回的较量中,本占优势的章庭湮莞尔一笑。
她不需要让岑靖寰在殿上落败,堕了公主府威名,这样做除了会使自己召黑外,再无用处。
两股内力持平,为这只可怜的杯盏保持着最后平衡,才使得那只杯子得以幸免,但章庭湮突然没预兆地撤手,侍女来不及收回内力,全导致瓷杯啪一声碎掉。
烫茶与部分碎渣子瞬间招呼在墨蓝色侍女的手上,她眉心一动,忍痛没发出一丝声音,惊惧的眼神看向岑靖寰。
岑靖寰眼睫一瞌,搁在扶手的手指悄悄捏起,没去看她战败的属下。
“可惜了,上等的普洱茶。”章庭湮假惺惺摇头表示扼腕。
岑靖寰嘴角含笑,眼底浮过危险。
同座的江铮冲章庭湮使了个眼色,她立即起身向岑靖寰笑道:“公主属下内力过人,草民自愧不如。”说完她不厚道地朝侍女正在流血的手指上看去。
“蓝儿,让你侍候姑娘用茶竟然蠢到弄伤自己,如此无用,本公主留你做什么?”岑靖寰说得云淡风轻,连一丝怒气也没有。
又在试探?章庭湮冷笑,你们自己玩儿。
“公主饶了奴婢,奴婢知罪……”蓝儿吓得双腿软倒,伏在殿上瑟瑟发抖,“奴婢上了她的当,她的内力远胜于奴婢,奴婢唯拼尽全力才能抗衡一二,没曾想……
章庭湮不客气地拿起原先老爹那杯没动的茶,慢悠悠开喝,顺便跟老爹用眼神沟通感情。
“技不如人哪来的废话,掌嘴!”侍女的辩解惹起岑靖寰的怒火。
江铮见这位水灵灵的小姑娘要挨耳光,极不忍心地起身开口:“公主息怒,侍女是无心之失,您高抬贵手饶她一次吧……”
话都没落音,蓝儿已经在一丝不苟地执行公主命令,自扇嘴巴扇得好不利索。
“公主……”
章庭湮握住江铮的手,提示他不要多管闲事。
“让你们见笑了。”岑靖寰说着走下台阶,殿内充斥着蓝儿响亮的耳光,蓝儿的痛苦与岑靖寰的一脸笑意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章庭湮拱手:“哪里哪里,公主客气。”她忽视老爹的眼色,也怪她天生不怎么能看懂别人眼色。
岑靖寰径直走向俩父女,那极具威慑的压迫感很快逼近,等级走到他们五尺以内,岑靖寰的笑才稍微变得正常。
在章庭湮的认知中,岑靖寰的“正常”,才是最不正常,尤其是在这突兀地让人尴尬又惊心的耳光声里。
“听说,你曾说过如果皇上想集权成功,第一步就要杀国师?”岑靖寰笑问。
章庭湮故作诧异:“公主,国师罪恶滔天,难道您不想杀么?”
“是啊,可本公主慢了一步,让人给抢先了。”岑靖寰打量这对表情各一的父亲,江铮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会儿表现地竟像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倒是章庭湮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当朝公主,居然镇定地像在自个儿家中。
岑靖寰想错了,章庭湮的坦荡神色,明明是把公主府当成了人人可逛的菜市场,毕竟江府还不是谁都能去得的。
“公主恕罪,小女自幼养在家中不懂人情世故,妄言之处请公主不要放心上。”江铮战战兢兢地朝岑靖寰躬身请罪。
“是啊,草民一时血性,没想过别的,草民发誓,顶多就说了这么一句狂言,其他的想都不敢想。”章庭湮附合着江铮,心里一百个不以为是。
“是么,难道你不曾在皇上面前嚼舌根,大逆不道议起皇叔是非?”
“没有,”章庭湮满脸认真,以示她所言不虚,“皇叔权倾半朝,又是皇上叔叔,草民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妄议皇叔是非。”
“看来你的小脑袋真该砍了。”岑靖寰说到这个“砍”字时,笑意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