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嬷嬷垂首应是,掩下了脸色。
已到了深夜,章庭湮刚有睡意,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一名宫女喊道:“快醒醒,太后娘娘召见!”
章庭湮惊坐起,顿时睡意全无,这几日相安无事,怎么今晚丁嬷嬷复命天寿宫,太后就深夜召见了呢?难道是因为下午她和皇上的谈话透露了出去?
她匆忙穿衣,门口四名侍卫手按刀柄严守,在她出门同时围过来。
章庭湮尽量不露声色,不看不问,只按着侍卫的引领老实跟随,这阵势,明摆着是不用通过皇上准许直接带人,今夜一去吉凶未卜,不知道皇上得知这事后,会不会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尝试。
她一路自然不拘,还试图和几名冷酷侍卫沟通情感,进了天寿宫,得知华太后召见的地方是佛堂时,她又宽了下心,至少一般情况下,在佛堂言杀不吉,寻常人都会顾忌着些,但她也不敢大意,只因太后从不是什么寻常人。
佛堂轩敞,正堂塑一尊金身菩萨,慈眉善目的菩萨下手,是一身素衣、背影端庄的华太后。
堂上只有丁嬷嬷与两名宫女,冷清地很,章庭湮踏上光可鉴人的地砖,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华太后背影跪拜:“民女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寿无疆。”
空气凝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章庭湮只觉佛堂内压抑地紧,仿佛没有可以容人挣扎的余地。
布靴的声音轻柔缓慢,听在章庭湮耳中却声声惊心,当压迫感近在咫尺,她的视线里,出现了华太后长裙的一角。
上一次在寝宫,她们匆匆一面,章庭湮觉得,今夜再会,才算得上是她们的正式初见。
“这几日在皇上身边,感觉如何?”华太后的口吻阴气森森,气势如苍鹰傲视它渺小的猎物。
章庭湮花言巧语回道:“娘娘福报不浅,皇上近日心情极好,听宫女说皇上胃口也比往常好多了。”
华太后冷笑,“他心情好,胃口好,而且也开了窃,脑袋更好使了吧?”
这话不用咀嚼就知道另有所指,章庭湮又开始操心起她的小命保不保得。
她干脆向华太后深深磕了个头,“恭喜娘娘,这几桩都是好事。”
“教唆皇上针对他的母亲,是好事?”华太后的语气薄如利刃,透出冷遂入骨的杀意。
果然是这事。可章庭湮明明能确定她与岑湛的谈话时,声音的传播范围之内并没有人,怎么会被人听见?
章庭湮停顿的空隙,华太后音量忽而上扬:“哀家在问你话,你一个小小流萤,居然敢冒此大不讳,”华太后的最后几字,被利齿切碎:“你、找、死!”
“娘娘!”章庭湮心跳一漏,赶忙说道:“民女所言并无不妥,娘娘若因此杀民女,民女不服,更是太后您的损失。”
“你说什么,杀你是哀家的损失?”华太后冷冷勾唇,她坐在宫女随后搬来的一把宽椅中,接下宫女为她刚沏的热茶,不见了怒火,却更添了危险与诡诈气息,“你先不妨说说,杀了你,会对哀家有怎样的损失。”
章庭湮不曾直视华太后,九天之凤的威凛沉沉逼在她脑际,这种要将人生生榨死的压力,并不因为愤怒或平静,而有丝毫减轻。
章庭湮这时抬头,冲华太后眯起眼来,“民女突然不怕被杀了。”
“为何?”
她说道:“连一个小小民女,您都肯给以机会自辩,可见太后是开明之后。开明的人,自然不会滥杀无辜,尤其是,太后现在代皇上涉政,您所下的每一个决定,杀或救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皇上福报,您爱子心切,怎忍心让皇上背上人命呢。且不说皇上,您以一个女子之身,坐镇朝堂,鞭笞天下,靠的远不止您天生的王霸之气,更有无数的智慧在里头。您的大智慧,又怎能容许被一条民女贱命染了尘垢呢?杀民女对您没有好处,就是对您损失。”
华太后成日被奉承着,不是清新脱俗的马屁对她而言无关痛痒,但不可否认马屁是个好东西,能令人心情愉快,缓解压力。章庭湮的话,多少消去了华太后几分戾气,
“至于民女与皇上的谈话,请您先退下左右。”
华太后道:“这几人是哀家心腹,不用。”
“是,”章庭湮的心弦丝毫不敢放松,在丁嬷嬷身上掠了一眼,继续向华太后说道:“民女不敢有瞒,您只给了我十日期限,十日内皇上没有起效,民女就要死。民女深知,哪怕皇上的病有起色,获知皇家秘闻也难逃一死,民女想活下来,只有两种办法。”
她层层递进,引华太后急迫地想知道后话。
章庭湮条理分明,哪怕重威当头,性命攸关。
“一是,民女本身有足够的才华,让惜才的太后娘娘不忍诛杀,二是,成为太后或皇上心腹,可以像她们一样,知道皇室秘闻,而不用死。民女自知平庸,就只能向皇上表忠心了。”
华太后脸上讥笑,眼中的冷漠神采却未有一分改变,“这一张好嘴,怎么就不算才华了?可惜宫中好嘴的奴才多了去。哀家想知道,你是怎样地为了讨好皇上,而在他面前垢病他的母后,挑拨我们母子关系的。”
“太后明鉴,”章庭湮磕了个头,“民女的确说了些忌讳话,但绝没有挑拨太后母子。正因为宫中人人自保,将太后与皇上关在一个闭目塞听的世界,民女反正也活不了几日,有些话不吐不快。”
她道:“想必民女在入宫之前的事,季大人已向太后如实禀明,民女当时被捉入四合院,险些遇害,民女为自保,曾经杀了人,民女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但从那以后,民女就觉得头上有一把刀随时会掉下来。
民女曾被误认为刺客,更是被季大人封了武功,喂下毒蛊才送入宫来的,这样的共存关系对民女而言太危险。民女为了活命,索性向皇上挑开了众臣为皇上做下的迷局,以此取信。”
“众臣为皇上做的局?”华太后冷笑更深,原本渐消杀气,又重新燃上了眼瞳,慢慢呷了口茶,“你说了这么多前提,内容呢?”
“民女说的很简单,”她深深吸气,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是活着,还是死于陌生的京城,陌生的皇城天寿宫,只在她们一念之间。她仰起头,平静地看着华太后的眼:“太后做了摄政王的棋子犹不自知,眼下皇上被架空,加上隐疾在身,太后母子外强中干,江山飘摇,欲保其位,必除国师,扼皇叔,夺皇权。”
丁嬷嬷和两名宫女听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吓得面色如土,惶惶跪倒。
而华太后面不改色,连眼神的一个动容也未曾有过,她这双眼,看遍了人生百态,世事凄凉,什么话不曾入她耳,什么血腥震撼场面不曾入她眼?
章庭湮的话本身并没有值得她惊讶的地方,若说有,则是惊于这话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二十年前,她也曾站在先皇面前,对他的软弱重加指责,那时先皇的羞愧与她的眼泪过后,他们紧紧相拥,旧时的场景,仿佛连他们相拥时的温度,如今都还生动明晰。
她,与她,多么的相似,像命运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段,塑造了两个一种模样的人。
她苦笑,宁静,对视,然后,狠狠摔了手上杯盏!
微热的茶水与碎渣溅起,章庭湮忙避开脸去,仍叫残渣在她左脸颊上划开了一道浅痕,缓缓地溢出血丝。
“请娘娘息怒。”佛堂上的丁嬷嬷与宫女卑贱如泥地伏下身去。
章庭湮话说完,认命地垂下头,等着华太后判决。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今夜的来到,她却在惊心之余,更觉得坦然。
佛堂上寂静如死,此时甚至连呼吸都已听不见,若说还有声音,那便是华太后紧握的拳。
章庭湮把自己置之死地求后生,但从华太后的暴怒看来,她似乎错的太离谱,季长安早借给事中一家惨死的事告诫过她,华太后不容触怒,可她还是一腔热血,拼着成败一举,将自己过早地推上死路。
她不知等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几瞬,但此时一瞬如一年,漫长地让她心慌。
“娘娘?”佛堂门前,王赏试探性地轻唤一声,又怕了这过分庄肃沉抑的气氛,惊惶着不敢再言。
华太后眼神一凛,突然厉声喝道:“说!”
王赏吓跪在地,闷下头飞快回道:“是皇上那边方才召华贵妃去寝殿,奴才特来禀报太后喜讯,请太后恕奴才冒昧之罪。”
夜太长。
丑时过半,岑湛仍然衣不解带,在位于元星宫的寝殿内来回踱步,负在背后的手时而没有意义地捻指,时而忧心地握起,尽管寝殿中灯盏通明,照不清他脸上思绪。
此时他对章庭湮的担心,并不仅仅是出于人道,出于对生命的原始怜惜,更多的,是出于皇帝与太后两方权力微妙的拉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