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一热,岑湛吃痛地“哎呦”一声。
皇帝大爷用了午膳后,无聊地翻看从太后天寿宫搬来的折子,折子已批阅,不过是例行给他过目,走走形式。
章庭湮无所事事,抱怀倚在殿门前,脸冲外观赏风景。元星宫外不远有一片花池,池边春柳如烟,池上一座汉白玉桥玉带般曲折蜿蜒,落座两座八角凉亭,四周白幔环绕如云。
章庭湮眼光一动,眉头皱起。
玉桥上走来两个人,一是华太后亲信,目前皇宫身份最高的大太监王赏,另一位是大约四十岁的胖嬷嬷。
两人快步走来,章庭湮出于礼节,也就赶了过去,几人在池塘边上照面。元星宫的一名侍卫象征性说道:“王公公,容卑职向皇上通报一声。”
王赏眯着眼儿,趾高气扬道:“不打搅皇上公务了,咱家交代这丫头几句就走。”
胖嬷嬷身上有很重的月季香气,瞧她样子挺憨厚,真看不出是个骚娘,原来憨厚的意思仅代表体重罢了。章庭湮忍着恶心,虚情假意给王赏道了声“安”,又向与他同行的嬷嬷福身行了礼。
“敢问王公公何事吩咐。”
“这样的,”王赏吊着眼梢儿,“太后娘娘怜你新来,怕你不知宫中规矩犯了忌讳,特命咱家带丁嬷嬷过来,这些天你除了伺候皇上,其余时间就同她为伴。”
“是。”章庭湮不假思索就应了,反正太后送出来的人又塞不回。她粗粗审视了一眼丁嬷嬷,这嬷嬷阴测测的眼神让她寒毛一竖,霎时想起她阴险凶狠的养母。
“咱家没别的事,代咱家向皇上问个安。”王赏说了后转身走去。
章庭湮觉得丁嬷嬷眼神挺隔应人的,就不多陪,借口照顾皇上,遂也掉开脸去。
“姑娘,你步子过大,肩部绷得太紧。”身后的丁嬷嬷机械性说话。
“……好。”章庭湮一顿,又继续迈步——“姑娘你腰部太僵硬,应有婀娜之感。”
章庭湮不满地扁扁嘴,决定不理她——“姑娘不须梗脖子,您脖子细长,本是好看。您腿长,但请收着些步子,做为皇上身边的奴才,您要时刻注意形象。”
“……是。”新晋奴才乖乖领了嬷嬷的好。
“趁皇上忙于政务,我且给你上一课。”丁嬷嬷就地开讲,亲身示范,圆滚滚的身材扭来晃去,全程面无表情。
章庭湮站一边儿走神,是啊,谁见一本模板书有表情了,不同的是别的模板都很周正,丁嬷嬷明显是排版时兑了水,还是开水,发得厉害。
总结起来丁嬷嬷的话其实不多,说的都与规矩有关,首先纠正章庭湮体态,再由浅入深提到宫中章程。
章庭湮身子虚,斜倚在大柳树上看丁嬷嬷示范。
“你过来。”她唤道。
“好。”章庭湮泄气,恹恹地走去。
“你条件不错,多注意些形体会更妙。”丁嬷嬷嘴上说着,手也没停,时而扳扳她肩,时而纠正她手部姿势,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
丁嬷嬷的存在明显是为找章庭湮不快,章庭湮接下来两日,都在被高度监视和提醒中渡过,这种感觉如芒在背,似乎太后悬在她头上的那柄刀随时会落下。
这两天她没再见过季长安,岑湛说他下了朝就匆匆赶回刑部,摄政王与都察院盯得紧,少女被害的案子再不破获,只怕摄政王会下狠手。
说起这话题时,稚气未脱的少年眼神严肃如静渊,池塘畔长身玉立,风动衣袂,万条丝绦下,他慢慢地握指成拳,却又在下一瞬绽出嘲讽笑容,“朕也是糊涂了,干嘛跟你说这些,你又不懂。”
“民女是不懂,”章庭湮笑笑,“民女只知您再任由国师作恶下去,得益的是摄政王。”
“你是说……”
章庭湮进入皇宫死局,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真到了绝境,也就不知道什么叫怕,索性摊开,“这案子季长安根本办不了,只要太后力保,哪怕搜罗再多证据都不能将国师绳之于法,可办不了国师,破不了这案,季长安必定没什么好下场。现在说到底,问题出在太后身上,太后明知国师在做伤天害理的事,依然纵容,太后与国师之间相互依存。”她垂下头,不去看岑湛过分审慎的目光,不卑不亢接着说道:“国师败坏朝纲,祸害天下,搅得天怒人怨,黑锅谁背?谁为国师的恶行负责?谁将成为万夫所指?”
岑湛脸色不动,手心里却捏满了汗,轻地叹了一声,“朕何尝不知呢。扳不倒国师,季长安难保,安乐侯府处境堪忧,朕不仅会损失助力,还要受万民唾骂。可不是摄政王最得益么。”
“太后受国师蒙蔽,无意间为摄政王提供了打击皇权的机会,皇上应该有所作为,赶在摄政王与国师对季长安下手之前,除掉国师。”章庭湮抬头,正好对上岑湛凝神相看的凤目。
他摇摇头,“自从国师治好母后心痛的毛病,母后就对他宠信有加了。朕也想除掉国师,可碍在母后维护,他本人手上人脉极广,而朕根基未稳,不能如愿。”
“皇上是一国之主,虽然现在处处受制,毕竟是真龙之身,或者朝臣们认摄政王与太后,但在百姓心中,认的始终是皇上。”
“朕……”岑湛忽一皱眉,面色羞愧。
“皇上,”丁嬷嬷刻意提高音量,边唤边走来。
闻声,岑湛刚露出的喜色消失,不悦地负手道:“朕跟姑娘谈谈心,你又来做什么?”
丁嬷嬷上前行了礼,阴冷眼光从章庭湮脸上一扫而过,端正正向岑湛说道:“禀皇上,外头风大,奴婢特来提醒皇上,当心染了风寒,您受罪,太后娘娘也该担心了。”
“是么?”岑湛挑起唇角,不怀善意地看着丁嬷嬷,忽把身前的章庭湮往怀中一揽,“嬷嬷你看朕这样就不冷了吧?”
“这……”
岑湛脸色一寒:“还不退下去?”
“是!”丁嬷嬷赶紧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离开。
等丁嬷嬷走远,岑湛绽开一笑,向怀中正面露不满的章庭湮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
这日入夜,章庭湮已回房睡下,却迟迟不见几日来吃住一起的丁嬷嬷回来,本想出去看她耍什么花招,可刚探出头去,就有两只黑影从房顶跳落,气势逼人地站在她面前。
章庭湮无奈笑笑,关门退回,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丁嬷嬷两日没回天寿宫,这是去复命了吧。
通往天寿宫的古板小径旁遍植草木,月色下深墨一片,灯柱发出萤萤光亮,映出丁嬷嬷的森冷面色。
她停在一处背的灌木丛前,等了稍许。
月光下,一个高壮微胖的男人身影走来。
丁嬷嬷迎上两步,向他深深躬身,唤了一声:“国师。”
清远国师开口前咯咯两声冷笑,肥手抄在他金玉相间的华贵腰带,端的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抻长了声音问道:“她的情况如何?”
“回大人,很顺利,您等好消息吧。”丁嬷嬷阴沉沉道:“还说那丫头能耐,以我看就是个不经世事的傻子,着了道还不自知呢。”
“这就对了,”国师压抑着心中狂喜,“她这个贱民,能帮我一个大忙,算是没白活一场。”细长眼一掀,“你也注意着些,务必不留痕迹,可别暴露了。”
“是,”丁嬷嬷笑应:“多谢国师提醒。”
……
天寿宫。佛堂内,华太后跪坐蒲团,敲打木鱼虔诚诵经,身前一本《华严经》放得周正。
丁嬷嬷跪在她身后,一一说了这几日元星宫日常。
“虽然那姑娘笨手笨脚,但皇上对她很是照拂,还坚持与她共同进餐。他们大多数时间会单独相处,恨不得形影不离,奴婢只得远远跟着。”
“这样看来,皇儿很喜欢她?”华太后停下手上木槌,佛堂内一时静寂。
“区区一名流萤,皇上应该不会动心。”
“不过是个死人啊。”华太后惋惜地说着,唇线微扬,木鱼的节奏再次响起。
“是。”
“他们两人平时说了些什么,你可晓得?”
丁嬷嬷有样绝活,她擅长唇语,只要眼光所及光线允许,就能看出对方谈话,她想了一想,“下午在池边,奴婢看那姑娘与皇上说到了季大人,国师,因为角度问题,看得并不全面,隐约是关于案子的一些话。”
华太后眼光冷却,“一个小小流萤,竟敢插嘴此事,真是活够了。”
“娘娘莫气,等时限一满,她还不是由娘娘处置。”
“没看出来么?”华太后朝后一个侧目,“她自知走投无路,现在正想办法攀皇上这颗大树,在挑皇上与哀家作对呢。”
“真这样倒也合理,”丁嬷嬷欲言又止,又唯恐表达不到位惹太后不快,轻声说道:“那姑娘再怎么说,算是从侯府出来的,她的一言一行,要说与侯府无关,奴婢是不信的。”
华太后说风即雨惯了,受不了心头有半点不适,愤然扔下木槌:“带她来天寿宫,哀家亲自‘教教’这贱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