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季长安极力把林南贪渎案往恭亲王即摄政王身上推,但当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林芊明明已带上证据,不管证据是真是假,按律法都应调查,而华太后根本连质证也不曾,只想一味压下此事。这当中,并不是华太后无视律法,而是当年林南遭遇法外重判,本是杀头的罪过却连累满门抄斩,这里面有摄政王的残酷,又何尝没有华太后的助纣为虐,与岑湛的懦弱无能?
没有人说林南案是冤假错案,更没有人将林南一案归咎于华太后与岑湛,把一切矛头直指摄政王,言语上无一字有碍华太后与岑湛,给足了当权者的颜面。那件事已过去,杀了一个臣子而已,但至上的皇权容不得蒙羞,自古以来翻案难如登天,也正是这个原因,华太后不想重审,八成是林南的旧案,的的确确是件冤案……
华太后勾唇冷笑,手底下的那封知情人密函被狠狠抓皱。
“林南贪渎案证据确凿,他不仅卖官,杀人害命,更曾以上犯下,质疑我天裕政权,数罪并罚死有余辜,”华太后半句不让,她治政手腕向来狠辣,说一不二,当年判定林南有罪,她也是其中一人,而并非只有一个摄政王在搞事。“我们已网开一面放了林芊一条命,如今,你们几个只因为一个所谓的知情人,便质疑当年判决,将天裕朝律法放于何地,将哀家与皇上的颜面放于何地!”
华太后火光忽起,惊得金殿上噤若寒蝉,朝臣们纷纷躬身垂首,默不敢言。
刑部尚书陈放怕两位侍郎受责,忙上前跪下:“太后息怒,他们绝不敢挑战皇权威严,只不过见林芊可怜,一时糊涂。”
华太后的态度章庭湮看在眼里,就是不准重审案件。如果真的证据确凿,是桩翻不动的铁案,那么华太后若顺着他们的意思重审,向天下百姓做一场秀,那么这场秀,对她与皇室是百利无一害,可偏偏她不准……
章庭湮明白这时候再僵下去,必然引火烧身,当初季长安请求审理国师都险些被当殿格杀,何况一个小小的她。
短暂却局促的沉默中,听见龙座上长眉凤目的少年悠悠道:“哎呀母后,儿臣就说今儿早起时怎么眼皮跳的厉害,果真要闹出事了么。”
岑湛捏捏太阳穴,模样显然是昨晚没大睡好,“陈爱卿多虑了,平身吧。还有你孙太傅啊,年轻人凑热闹玩血性就算了,您老跟着瞎起什么哄。”岑湛是个好少年,见局势到这地步,搞得大家不好下台,便出面和起了稀泥,“母后啊,林芊说有知情.人,怀疑林南是含冤而死,章爱卿请旨重审没什么不妥,母后的反应,会否有点过了?”
他的语速不慢,刚好让华太后插不进嘴,却每个字都保持着朗朗音色,抑扬顿挫如珠如玉:“孙太傅他们并没有质疑当年判决啊,只不过有人喊冤了,他们身为朝廷命官本应受理,没毛病,是不是冤的,查查不就知道了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是林芊弄虚作假,朕定治她重罪,何曾堕朝廷律法一丝威严?若朝廷果真冤枉了林南……”
“够了,”华太后冷冷打断。
岑湛习惯性挂在嘴角的那丝笑容僵住,微苦。
“这件事不需再议,立刻传令下去,责令林芊离京,明日若哀家还知她在京中,就不要怪哀家心狠手辣了。”
“母后,您不顾众臣疑惑,不顾林芊声声泣血,只是急着切断此案,不知一年前您是否真的冤杀了林南而不愿面对呢?”岑湛冰冷地揭开心虚的华太后。
“你说的叫什么话,哀家之所以不赞成重审,正是因为对林南所犯罪过深信不疑,”她大声喝止岑湛开口:“都不要再跟哀家提此事了,没有哀家命令,看谁敢重审。”
岑湛正要再言,却见季长安向他投来一个目光:不可。
帝后的争执、矛盾,只会把林芊推到绝境。
帝、后之间本就有跨不去的矛盾,在对付摄政王期间,帝后因为有统一目标,那段时间内达成了难得的精诚,可就在摄政王死后,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
退朝后,华太后率先离殿,岑湛仍坐在高而孤冷的龙座,看着殿上的朝臣们一个个离去,最后只剩下了那两个深得他信任的年轻人。
轩敞大殿一时间空寂下来。
岑湛支肘案上,久久地埋头不语。
“都是朕的错,”他忽然颓废地道,“朕做不了江山的主,朕看太后脸色,朕收不了满朝的心。如果朕可以一言九鼎,又何至于林南案不得重审,何至于朕答应的一纸赐婚圣旨,久难下达?”
殿上没有人应声,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太后说,长安身为安乐侯世子,娶一个章庭湮浪费了,应该用于政治联姻,以他的条件,娶个公主不成问题。说你章庭湮,咱天裕国就这一位女大人,奇货可居,嫁一个皇子或王爷总是绰绰有余的。”岑湛郁郁地发着牢骚,可说着说着,他眼神渐冷:“说是这样才能物尽其用,朕想想觉得也对,可是又一想,又似乎哪里不对。”
章庭湮抬眼,看了看岑湛。
“朕记得,你一开始,是母后的人吧。”
章庭湮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坦然地答:“当初太后放了臣一马,条件就是,做她的心腹。”
“然后朕要求你,做朕的人。”
“是。”
“季长安确是有联姻价值,而母后,也确实不想你跟他在一起,不然,她手上的这颗棋子你,就会真正进入到朕的阵营。”
“兴许是,”章庭湮道:“皇上您想多了。臣没您想的那么重要,只是个好看的摆设罢了。”
这时季长安开声说道:“只是太后的托词,现在皇上与太后矛盾加深,她不可能不防着臣,又怎么会让臣,与邻国联姻呢?如此一来岂不是借邻国助长了您的威势?”
“朕头疼,赐婚的事先搁着,你们别急,等林家的案子结束后,朕想办法把这事搞定,”岑湛伤神地砸砸脑门,“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林芊那事,倒像很棘手。”
季长安道:“目前只有那封密函,臣想先将所有卷宗过目,那件案子牵涉人众太多,关系也颇繁杂,应当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林芊就要离京了。”岑湛皱起眉头,“朕怕她出京后,会遭遇不则,今天庭湮折子一上,林芊来京的事满城皆知,那些与林家案有关联的人、曾对那案子推波助澜的定有人在,他们不会允许林芊翻案的。”
“是臣鲁莽了。”章庭湮勾头赔罪。
“你不是个性急的人,为什么这次却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如此快速地出手?”岑湛起身,走下金阶。
“是臣不周。”章庭湮并未解释,只是一味告罪,她头面低垂,长长睫毛,掩盖了眼中全部内容。
季长安好像明白了她的用意,深深看向了她。
“这件事我会安排的,林芊在哪?”
“在臣府上。”章庭湮回答。
“知道了,你们该做的准备一样都别落下,先回去吧。”
“是,”季长安与章庭湮齐齐应道,季长安行完礼后率先转身,章庭湮却站着未动。
直到岑湛走近,她才犹豫着问道:“楚唯他现在,还好么?自从他进宫,臣就再没见他的面了。”
“他很好,等他学会了宫中规矩,朕便调他去元星宫服侍,到时你们见面也方便。”岑湛拍拍她肩膀,笑道:“他在朕这儿你还不放心么。”
章庭湮笑笑不答,她真正不放心的,是岑湛才对。楚唯自小在江家长大,名为养子实为下人,他最懂得低调隐忍,完全能在宫中生存。
虽然楚唯答应过她,不会伤害别人,但楚唯有他的身不由己。
“有皇上在,臣当然放心。”章庭湮笑应,几丝忐忑被掩藏在笑意里,不露声色。
走出金殿,季长安一路若有所思,和章庭湮上了马车后,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昨晚我与林芊说好了,由我助她翻案,为何你不与我商量,就擅自作主接她的状子?”
“正好她跟我挨得近,昨晚她睡不着,我就让她写了状子。”章庭湮沉定地答,回想昨晚林芊被她一脚踹在地上的场景,不由嘴角一弯。
再一转眼,见季长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眼里隐隐含笑。
她就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他……
“你是想替我挡事,不想我在太后那儿留把柄?”季长安情不自禁欠身过去,向对坐的章庭湮逼近。
他身子越来越近,形成一片带有独特男子温度的阴影,将她一点点罩了进去。
章庭湮尽可能地往后撤,“你树大招风,我孤身一人就不同了,而且真的是因为林芊跟我住得近。”
“今天你匆忙上折子,我已知你心意,如果不是急着抢在我前头,你又岂会在今天提起这事?”季长安单手支在车臂上,沉静的墨眸中泛着多情而柔软的光,“为何明明如此在意,还非要一次次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