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桀反而不说话,静静地凝视她,今晚的事是定局,他岂会让她三言两语给驳了好兴致?
“什么太子妃,一个从小生长于异国,曾纠葛在异国朝堂的女子,纵然能保得清白身,东卫皇室与国民又岂会相信?她怎么还能做回你的太子妃?”章庭湮一手拦在胸前,一手按在自己的腰间,她藏搁兵器的地方。“一是与皇帝相冲,娶我不吉,二是我的清白无力自证,太子虽手握乾坤,这两样,却是你无法打破的束缚。事实上你只想取我,而非想予我,太子爷,我章庭湮不做玩物。”
“原来如此,你想要个名正言顺是么?”凌少桀怒气渐消,缓缓从身上取下一只香包,“这是母后所赠的香囊,今赐于你,算是我一分诚意。”
这只香囊,就是她之前闻见的那香草味儿的来源,香囊中并不只有香草,还夹杂着不下十种名贵草料,气味不可谓不特殊。黑暗里瞧不出颜色,但皇室所用的多是明黄,这只大抵也是了。章庭湮呵呵一笑,送只香囊当信物,他诚意真够大的。
比起季长安的月事带,都低了好几个档次。
“一只香囊换我清白之身,看来我在你眼里,是如此廉价。”
装凌少桀笑得阴沉:“那你觉得,我如何做,才是尽最大的诚意?”
她迎视于他,目光坚决凛然,一字一句说道:“息、战。”
话落,她便觉肩上一痛,身子撞在了冰冷的壁上,那一刻的撞击,似要把她的心脏都给震颤而出,那一瞬,她按在兵器上的手一紧。
“你可知你刚才的话是为叛国?”凌少桀紧紧捏着她肩膀,他的右手是从她左臂里侧而上制她肩头,他的肘骨正巧将她的左手按住。
凌少桀话刚一落音就要去钳制章庭湮另一只手,而这时她忽然抽出回旋镖,避开凌少桀探来的手,将刃的那一端抵在自己脖间,神情倨傲,决然的态度毋庸置疑。
“你要做什么?”凌少桀不敢再相逼,慢慢收回手来,恶声警告道:“你出言不逊我当你无心,此事作罢,先把兵器放下。”
章庭湮拿兵器的手不但不松,反而又抵进了一分,紧紧贴在了皮肉上,“在传言给我的印象中,卫太子是个能力出众,受万民拥戴的好男子,他或许有野心,但男人的野心最不该体现在对女人的霸占,你有你的权势,而我有我的坚守,今天你若执意要毁我清白,要么答应我罢兵,要么我死在这里。”
他怒而不发,隐忍的真龙更见杀气,“当初江铮不愿把真实身份告诉你,果然他的顾忌是对的,你到底想把自己留给谁?”
章庭湮虽然看着随和,但骨子里的骄傲与倔强,没人比江铮更清楚。生在东卫却被远送,长在天裕的她从骨子里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与爱,若说没早些跟她坦白是错,那么在她羽翼渐丰时跟她坦白,却是错上加错。
“你是不愿罢兵么?”
凌少桀冷笑,往后退开了一步,“为你罢兵?你还没有那个价值。”他愤然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狠狠攥起,“天裕国兵败之日,我必向你索回今晚的债。章庭湮,你最好知道是谁,江家是谁。季长安,又是谁。”
他说完不再回头,冷漠的身影渐渐走出密道,经由侍郎府假山丛下,消失。
锋利的刀口冰凉,她的身上亦然,凌少桀的话听得他浑身发寒,甚至战栗。他最后一句话中充满了威胁,以江家全族逼她认清立场,却不肯开口给她一个名份,或许凌少桀从不认为她是他的太子妃,而只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占有,以此标榜自己的无上权威,她可能会成为他的女人,但只是其中之一的女人……
季长安。
她要为他做一件事。
晨起时天色还未亮开,章庭湮打开门时,楚唯就一脸漠然地站在她面前。
“走了。”他的意思是,凌少桀走了。
凌少桀既然敢来,就必然有一条能顺利离去的渠道。
“知道了。”她不上心地问着,见楚唯站着未动,她索性侧一下身往楚唯身旁挤去。
楚唯移开一步,“你脖子上有伤。”
昨晚她被逼无奈,走了一条最干脆的老套路,但因为太投入没把握好分寸,伤了左颈侧一些皮肉,昨晚回来后便止住血来,自己随意洒了一些三七粉凑和了事。
她下意识护了一下伤口位置,笑道:“没事。”
楚唯却不管她的狡辩,执意说道:“以后,无论你遇上什么困难,都不要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好么?我以为,我从小到大的神奇姐姐,在遇上任何事都能一笑置之,谈笑自若间轻松摆平。自残的事岂能落在你头上,残害别人才是你的宗旨。”
沉默寡言的楚唯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的事儿向来少有,直说得章庭湮愣愣相看。
正想解释她昨晚的举动不是“自残”,那叫“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便又说道:“爹已经不开心了,今后你得更加爱惜些自己。”
章庭湮承认她是笨了点儿,没听出楚唯的意思是提醒她要自爱。
楚唯凑近她脖子看了一眼,这才对她受伤的事不提。
金殿上的一封奏折,惊动了一朝的臣子们,人们相继用或幸灾乐祸或惋惜同情的目光看向杵在殿侧的章庭湮。
“章爱卿,不知你这是何意?”高座上,华太后脸色阴沉,洪厚声音充斥着整个大殿,“东卫现踞兵对岸,对我天裕虎视眈眈,你却上折子,请朝廷放东卫使团回东卫?”
“回禀太后,”章庭湮从容地走出队列,向座上的华太后与岑湛深深躬身:“东卫使臣们既难缠又能吃,扣留他们不旦对我朝无利,还得浪费我朝人力物力与财力,主要是,看得生气杀了又没意义。萧靖之死,叫一个钱俨狗贼闹得朝廷上下人人不安生,这叫什么事?东卫把二十万兵的枪口对准我国门,却要让我们白养着他们家使臣么?臣知道殿上众大人们都是对使团咬牙切齿的,但也都是不想和东卫交战让其他两国看咱笑话、并有一小留神可能要上演百年前四国乱事的。臣一直都认为,和东卫打仗事小,为什么说小呢,因为我朝有英明神武的三圣,三圣合力天下无敌,东卫一个连女人都没娶上手的太子算什么?臣只担心咱们两方打起来,吴、柳两国必然会像百年前一样,寻思着如何要趁咱痛打东卫的时候过来掺台一脚。臣不怕打仗,真的,但臣也不想有人在咱打东卫时填咱的堵,添堵找事儿趁火打劫的人比东卫太子还要恶心。”
章庭湮语风飒爽诙谐,又直指摄政王想趁火打劫是个十足的小人,华太后就喜欢她这一张好嘴儿,说起话来跟听乐一般,抑扬顿挫谈笑自如,全程脸上含笑,皮实地跟个地痞似的……
“诸位想想,东卫已经借口萧靖之死开战了,卫太子连自己的爱将都能舍得牺牲,何况乎钱俨之流?我们扣着使臣又不能拿去谈判,他们一心想打咱们,咱们能怎么办?”
“嚯,章大人,你今天这话有通敌之嫌啊,”大理寺卿年纶托着他还没好全的小腹,向章庭湮怼道:“就算这一仗非要打,我朝扣留使臣已无用,那也应该是杀了而不是放了,章大人却扯上什么怕四国乱啊百年前老戏重演啊,来说项你主张释放使团的事,这两者有关系么?”
“年大人是被显仪夫人一刀削傻了么?本官有说释放使臣跟四国乱有关系么?本官甚至都没说释放使臣跟咱痛打东卫有直接关系好么?”章庭湮眉飞色舞地嘚啵个不停,“本官只是觉得,咱把使臣们当大爷一样侍候着,这仗就不用打了么?太后,皇上,天裕朝百年前顺应天命,结束了前朝动荡,挽救了无数生灵,带领无数百姓走上繁荣,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岑氏皇族为天裕国万民造了百年福祉,天下诸国无不称赞。现在使臣已在我朝控制之下,且他们中间并没有东卫重臣,杀一群乌合之众不仅无法振我国士气,反倒显得我朝不大度,没气量,令他国笑话我们小家子气,大国风范难免有失。太后娘娘,臣以前也与太后说过,行为若无益,就是损失。”
“杀敌国使团,反倒显得我朝没有气度?”华太后不置可否,眼光往摄政王的宝座上看去。
摄政王已多日未曾上朝,兴许是怕华太后与皇上伏杀了他吧,也兴许那只老狐狸正猫在某个角落里,计划着窃取如何皇位……
华太后眈了下眼,微微思忖,朝上除了几个和章庭湮怼的,皇党们倒都没开言,可见是认同章庭湮提议,认为杀使臣毫无意义的。
“今天这风向啊……”岑湛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殿上的章庭湮,手覆在案上一叠公文上,似乎是无意识地,敲打了几下。
……
“呼——”章庭湮站在天寿宫永宁殿前,深呼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