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药,处理药材,熬制,都需要时间。众人不耐烦站在村口的冷风里等那么久,再说,也不能让秦英莲在贞节牌坊下喝堕胎药,到时候血糊糊的流一地,像什么话?于是,齐老爷一声令下,众人押着那贱妇,浩浩荡荡的朝齐家大宅涌去。等人群远去,陶柱子才从暗处走出来,踟蹰了一阵,也往那个方向走去。
乡村里的人除了农忙时节,平日里事情不多。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吵嚷着,过不多久,众人口口相传,大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事。还有些人,直接就跟在了齐老爷等人的后头,随着他们去往齐家大宅。因此,陶柱子混入到看热闹的人群里,一点都不显眼了。
到达齐家,秦英莲没有被带入宅门里,大约,齐老爷嫌弃她脏了齐家的门楣。她被押进齐家大宅后门旁边的一栋废屋里,由两个青壮守住了门,不容人随便出入。齐老爷自回了家,派人去请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商量如何处置秦英莲。
令她堕胎,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这以后,还有得她受的呢!村子里差不多的人都这样谈论着,像她这样的****,真正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想当年贞节牌坊立起,这方圆百里的人提到黑水村,谁不翘大拇指?谁不心存敬意?现在可好了,出了这么个贱人,丢尽了他们几辈子的老脸。以后再拿牌坊说事,可说不起嘴了……都是秦英莲的错!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姜稳婆也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小瓦罐,罐口里热气腾腾的,冒着浓浓的药味儿。闻讯迎出来的是齐夫人,秦英莲的婆婆。她是个瘦小干枯的妇人,肤色很白,白中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青色。她板着一张白里泛青的刮骨脸,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着,越发显得像没有嘴唇似的。“跟我进来。”她对姜稳婆说道,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废屋,陶柱子混在人群里,装作看热闹,慢慢的蹭到屋檐下。再想靠近些却不能了,好几个青壮挡在了大门口和窗口处,驱赶着众人。既然看不见,便只得留神听里头的动静。陶柱子装作满不在乎似的仰起头来望着破了洞的屋檐,暗中却竖起了耳朵。
屋檐下,紧贴着一个燕子窝。黄泥巴垒成的疙疙瘩瘩的鸟巢,粗糙刺眼。忽的“扑棱棱”几声响,是大燕子飞回来了。
“喝下去吧。”屋子里传出齐夫人那平板的声音。
“婆婆,求求你,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吧……等我生下来后,要打要杀都由得你们……”是秦英莲哀恳的祈求声。
齐夫人嗤笑了一声,冷冰冰的说:“别做梦了,还没醒呢。自从你嫁到我们齐家,三茶六饭的吃着,绫罗绸缎的裹着,哪一点亏待你了?你现如今做出这样的丑事,对得起清平?对得起我和老爷?”
“……是我对不起老爷和夫人,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别提什么无辜不无辜,被你泼了脏水的我们家不是更无辜?我劝你一句,还是自己乖乖的喝下去吧,别让旁的人动手强灌,那滋味可不好受。”
“求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
“你身上背负着罪孽,你肚子里的那块肉还没下地就跟着沾上了罪,它的存在就是活罪!……你既然死活不肯自己来,那就别怪我狠心了……姜婆子——”
姜稳婆走出屋来,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妇人跟着进去。不多时,屋里传来挣扎扭打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句哭号求饶声。但只过了一小会儿,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啊——”秦英莲绝望的哀嚎响彻了这一片天地,惊得屋外的众人鸦雀无声。
静了片刻,“嗡”的一声,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了。这个义愤填膺的人说“活该”,那个心存怜悯的人便说“唉,也是可怜”。但随即,说可怜的那个人就被说活该的人群碾压了,纷纷指责他不该同情坏了村子名声的贱人,说得那人灰头土脑的躲进了角落里,再不敢出声了。
唯一心怀同情的人不做声了,屋子里头的秦英莲却开始大声呻吟起来了。高一声,低一声,声声惨痛,如同杜鹃啼血。屋檐底下的陶柱子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浑身麻木,牙齿上上下下的打着架。恐惧、歉疚、惊心、还有些微的庆幸等等许多种情绪搅和在了一起,令他此刻的心绪复杂极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在陶柱子觉得都快撑不住昏过去的时候,秦英莲的呻吟声弱了下去。屋里传来姜稳婆的声音:“好了,流下来了。”
“姜婆婆,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秦英莲有气无力的哀求着。
姜稳婆似乎在请示齐夫人:“夫人,你看……”
“……拿给她看看吧。”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后,响起齐夫人听不出情绪的漠然的声音。
又是一阵平静,随后,秦英莲哀叫了一声:“我的女儿呀——”这一声叫出后,再无声息,可能是昏过去了。
站在屋外偷听的陶柱子抖得厉害,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就这么没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这样的世界,不看也罢。
姜稳婆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团用帕子包着的血淋淋的东西。她捧着那血团,往小路上走去。陶柱子望着她渐行渐远的佝偻的背影,咬紧了牙关。她走过的路面上,染上了从指缝中流下来的几滴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一直到了午后,关于如何处置秦英莲,齐老爷与村里有头脸的老人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
齐老爷走出大宅,站在门口的石阶之上,望了望天空。太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隐入了云层,天色阴沉了下来。“得赶紧的办了,看这样子,没准儿会下雨。”他自言自语的说道。
东西被从仓库里搬了出来,几桶水泼上去,洗净了它身上的厚厚的灰尘。多少年的老物件了,当年该是用好木料造的,沉甸甸,油光光,也没有被虫蛀过。双手按上去用力往下压了压,它只是吱吱呀呀的叫了几声,丝毫没有会散架的迹象,看起来结实得很呢。“能用!”齐老爷下了决断。
木头驴子被拖到了废屋门口,众人一拥而上,围着它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偶尔,还有人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哄笑声。陶柱子望着那东西,脸青唇白,剧烈的颤抖起来。他们终究还是要英莲偿了这条命,并且,还是这种屈辱惨烈的死法。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跌跌撞撞的跑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蹲下身子双手痛苦的抱住了脑袋。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英莲去死,可是,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与他们拼了这条命?不,不行,我家中还有老娘要赡养呢……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他不是惜命,只是为了母亲,不得不如此。但是,他自己心里隐约也明白,这,只不过是他为自己的胆小懦弱找的借口而已。说穿了,很简单,他就是害怕。
英莲,英莲,你不要怪我。死一个,总好过死一双,不是吗……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陶柱子微微分开手指,从指缝中向外看。秦英莲被两个健壮的中年妇人架了出来,她头发散乱的披在肩背上,脸色雪一样的白。她没有看向任何人,神情冷静无比,默默的望向天际。
她在看什么?
或许,她在想,差一点,她就能像在天际飞翔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齐老爷站在阶梯上,厌恶的瞥了秦英莲一眼,很快就转开了目光。干咳了一声,他说道:“行刑。”
两个中年妇人架着秦英莲往木头驴子那边走去,秦英莲望着天空,惨白的脸上微微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两个妇人拖着她走到木头驴子旁边站定,没有立即把她往那上面按。齐老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又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老实实的说出你的奸夫是谁。只要你肯说出来,也不是非得要你这条命不可。”
秦英莲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缓缓的看向声色俱厉的齐老爷,又看向围观的众人。那一张张脸,厌恶的,痛恨的,麻木的,甚至还有笑嘻嘻的。
我做了什么?我真的是罪大恶极吗?我只是想要跟我喜欢的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有错吗?有错吗?
秦英莲移开看着人群的目光,再次望向了天际。她微微张开了嘴,围观的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奸夫的名字了,忙一个个的屏气息声,定定的看着她。只待她说出一个名字,便前去将那人揪出来。没料到,秦英莲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来,她张开嘴,高声唱了起来: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