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别的事都不成问题,可,英莲,我家中的老母亲怎么办呢?”陶柱子又说道。
秦英莲很快就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跟着我们一路奔波。等我们找到地方安顿好了,再悄悄回黑水村来接她。你看,这还可行?”
寒冷的夜风一阵一阵的吹拂着,穿堂过门,吹过鸡冠花,吹过芭蕉叶,又吹到树后两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风是冷的,然而风中两个人的心口都在一阵一阵的发着热,发着光。离开这里,不再被束缚,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终于,陶柱子开口了,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好,我们走,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这四个字振聋发聩一般的在白水灵耳际回响着,她定了定神,却见哪里是什么黑暗的夜晚,分明是大白天。她此刻正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旁边,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没有灯笼摇晃,没有饭菜飘香,鲜丽夺目的鸡冠花早已枯萎成泥,高大茂盛的芭蕉树也杳无踪影了。
真的有用,真的能够想起来,白水灵心中小小的激动了一下。那么,用这个法子,还能记起来更多的东西吗?她又开始在齐家大屋里面走动起来,然而,这次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呼唤多少次秦英莲这个名字,都没有再回忆起什么。
腿脚都走得有点酸痛了,白水灵屈膝在石阶上坐了下来。看来,在这个地方,记不起更多的东西了。也许……应该换个地方?去哪里呢?秦英莲说过什么……“我趁着夜色,偷偷的来到了村口牌坊旁边,在青纱帐里躲起来等你。”……对了,就是那里!
想到这里,白水灵唰的一下站起身来,往齐家大屋外面走去。走出大门,她忍不住又往幽深的庭院里深深看了几眼,才动手关门落锁。
顺着原路返回,往村口牌坊处行去。走到村落里最宽敞的一条路上的时候,就能遥遥的望见贞节牌坊那淡灰色的影子了。在那淡淡的灰色之外,是浅浅的蓝灰色的天空。相得益彰的两种浅淡的色调,像是一幅微微上了色的水墨画。鞋底踩踏在青石板路之上,发出清脆的吧嗒声。走着走着,白水灵禁不住一阵恍惚……这条路,我从前好像也走过。
垂下头望着自己穿着的一双鞋,看着看着,肉桂粉色的高跟皮鞋变成了一双黑色布鞋。穿着布鞋的人正轻手轻脚的朝前走,动作灵敏,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再一看,天色再次暗淡了下去。是天快黑了吗?头顶上那将黑未黑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墨蓝色,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深邃的大海。仔细一瞧,原来并不是傍晚,竟是黎明,黎明前的最后的黑暗。
在天快亮的时候,陶柱子朝着村口走去。好不容易哄住了母亲,骗得她相信儿子不会跟秦英莲走了。待她歇息了以后,陶柱子才悄悄的出了门。
背着沉甸甸的蓝布包裹,陶柱子渐渐接近了村口牌坊处,他与秦英莲约定的地方。可是,这个时候,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来,前方一条小路上,火光闪动,一行人举着火把,匆匆而来。陶柱子心下一惊,忙将自己藏在了房屋的暗影处。
那行人走出小路后,又急急的朝村口牌坊处走去。前行途中,他们还熄灭了火把,像是怕火光惊动了什么人似的。陶柱子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沉到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思忖了半晌,他一咬牙,悄悄的跟在了那些人的后面。
一行人走到牌坊底下,低声商量了起来。陶柱子冒险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等他刚一靠近,那些人就四散开来,有的朝前走去,有的潜入了茂密的青纱帐。风很大,呼呼啦啦摧枯拉朽的吹刮着。高粱杆在风里摇来晃去,发出惊涛拍岸一般的声响。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多些人进入高粱地,也难以被其中的人觉察。紧紧的盯着那个地方,陶柱子在不知不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隐藏了多久,也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其实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片茫茫然的空白。高粱地里,吵嚷起来了。有人大声喊道:“找到了!她在这里!”
火把重新被点了起来,明晃晃的红光中,两个人押着一个女人走出了高粱地。秦英莲发髻散乱,脸上和手上带着被草叶划破的细细伤痕,暴露在火光和众人不善的目光中。
一个秃了顶的干瘦老头子排众而出,阴鹜的眼紧盯着秦英莲,毫无情绪的开口问道:“清平媳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英莲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声音仍免不了轻颤:“我就是出来走一走,没做什么。”
“齐老爷,你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从高粱地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花布包裹。“这是她藏起来的。”
齐老爷沉着脸,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有几件衣裳裙袄,还有数件金银首饰,以及好些白花花的银元。火光中,金子银子闪烁着黄色白色的光芒,衬得齐老爷泥土色的脸孔愈发阴沉。他将包裹往地上一掷,怒吼道:“贱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人私奔出逃。说,奸夫是谁?”
到了这个时候,秦英莲反而真正的冷静了下来。她垂下了眼,一语不发。
当听到齐老爷吼出“奸夫是谁”这几个字的时候,藏在暗影处的陶柱子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心跳。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紧盯着火光中的秦英莲,发现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见到这情景,他的心脏才又开始恢复跳动。往衣摆上擦了擦手心里沁出来的细汗,他往黑暗中退得更深了一些。
无论众人如何逼问,受千夫所指的秦英莲仍然垂首无语。气得齐老爷一把山羊胡抖个不停,神情阴霾至极。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秦英莲,目光一直流连在她腰腹间。看了半晌,他附耳在齐老爷腮边,轻声细语的说了几句话。
听了他的话,齐老爷本就阴沉恼怒的脸上更是目眦欲裂一般。“去把姜老婆子叫过来!”他气急败坏的大声喊道。
声音传到陶柱子耳中,惊得他浑身一震。姜婆婆是黑水村里唯一的一位稳婆,齐老爷要叫她过来,莫非是看出来了……陶柱子简直不敢再深想下去,英莲她,会怎么样?
一直静静的站立在牌坊下的秦英莲此时终于无法镇静了,她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身后的两个人死死的拽住了。齐老爷走过来,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说:“把这贱妇拉出来,她也配站在这贞节牌坊下?别玷辱了这块干净的地头!”
天色逐渐的转明,天空从深深的墨蓝慢慢变成了浅蓝。火把一支一支的熄灭,拂晓的晨光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一群人鸦雀无声的,注视着姜稳婆的到来。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的老婆婆,眨巴着一双还糊着眼屎的老眼,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秦英莲。看完了,又伸手在她腰腹间摸来摸去。分别站在秦英莲左右的两个人用力拉住了她,不让她乱动。姜稳婆只摸了一小会儿,便收回了手,走到齐老爷面前,对他低声说了几句。听了她的话,齐老爷蓦然抬眼,恶狠狠的望向秦英莲。而后,他抬起脚几大步就走到了她身前,高高的举起手,重重的挥了下去。“啪!”响亮的耳光声响起,秦英莲白皙的脸上显出几道红红的指印。“贱人,丢尽了我齐家的脸!”齐老爷大声的喝骂道。
“姜婆子,去煮碗药水来!”打完了,骂完了,齐老爷转头冲着姜稳婆说道。
闻言,姜稳婆点了点头,转过身迈动缠过足的一双小脚颤颤巍巍的往村子里走去。“不要啊!”秦英莲凄厉的高喊起来,“姜婆婆,我求求你,别去啊!”她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连声喊道:“求求你老人家,不要去啊!求你了……”
姜婆婆肩背一颤,顿住了脚步。“还不快去,磨蹭什么!”齐老爷在她身后厉声喝道。姜稳婆不敢再耽搁,立时又迈动脚步朝前走去。
见姜稳婆离去,秦英莲跪在地上连连给齐老爷磕头,哀声恳求道:“公公,求求你了,孩子是无辜的呀,让我把小孩生下来吧,之后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求求你啊……”一个接一个的头重重的磕下去,额头青肿一片,不多时就破皮出血,鲜红淋漓。跪在地上的女子涕泪交流,满眼绝望。包括齐老爷在内的众人冷冷的目视着她,一脸的唾弃和厌恶,没有任何一个人露出同情的表情。这个贱妇,玷辱了他们村子引以为傲的贞节牌坊,就是玷辱了这个村子,和村里所有的人。杀了她,都是轻的。她的血,也洗不清她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