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的侧面果然有两扇木窗,是那种需要用木棍支起来才能开启的老式窗户。此时它们都紧紧关闭着,我试着掰动了两下,没能打开,看来是从里面销死了。我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把薄薄的小刀来,把刀刃从窗户缝隙间伸进去,试探出插销的位置后拨弄了一阵子。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响起,插销被拨开,窗户终于能够打开了。
收起小刀打开木窗,带着一身的灰尘我攀进了庙宇内。在墙根下找到支窗户的棍子撑开两扇窗,借着从窗户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仔细打量着庙宇内部。果然,这地方跟我梦境中所见到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殿堂上供奉的怪异人像比之梦中所见要更加可怖,有种摄人心魂的感觉,我只略微瞟了几眼,不敢多看。
视线移到人像下方长明灯的后方,一面红身黄皮的小鼓正静静的躺在那里。我注视着它,心中又涌起了那种莫名的温暖又悲凉的感觉。我一步一步缓缓向它走近,心跳得非常快,咚咚,咚咚……指尖碰触到鼓身的时候,我恍然间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身在庙门旁。怎么回事?外面传来了巨大的鼓声,从窗户间望出去赫然已是夜晚。庙外那不绝于耳的沉闷的鼓声中还夹杂着人群念念有词的祈语,似乎,还有谁在哭泣着?
我伸出双手抓住庙门边缘,将两扇沉重的木门拉开来,走了出去。外面是清莹的蓝色的夜晚,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满月,明亮的淡白色的月华洒遍山岭。红土地上跪了一圈人,叩拜着,念诵着。我认得他们都是村里的老人,但听不懂他们嘴里念叨的是什么。空地四角有火把在燃烧着,散发出炽热的红黄色光芒。每支火把旁边各有一个赤膊壮汉正手持鼓杵敲打赤红色的大鼓,鼓声苍凉庄严,好像和着人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我走下台阶,步入人群中,轻易的就穿过了密集的人群,好像没有了实体一般。我知道自己不是身处梦境中,但似乎,也不是在现实中。走入到人群中心,那里面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在那块像浸过鲜血的红土地上,在清幽的白月光下,姐姐被反绑着双手,跪倒在地。她满脸是泪,浑身发抖,发出悲戚的哭声。
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为什么绑着她?我焦急的想要解开紧缚着姐姐的绳索,但一次次的尝试最终都是徒劳,我的手只是虚影,根本无处着力。
月上中天了,光华越发明亮。鼓声越来越急,众人的祈语声越来越高昂,一张张麻木的黄黑色的脸上露出狂热至极的神情。我惶急无措,围着姐姐乱转,却什么都做不了。突然间,四周陡然静寂下来,鼓声和人声全部都停止了。我茫然的抬首四顾,却见一位身穿古怪白袍的老者从暗处走出,手中拿着一把雪亮的尖刀,朝这边行来。
老者走入到人群中,人们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通路来。我眼见他走到姐姐身边,挥动利刃,明晃晃的刀光闪过,血花飞溅,将这刽子手的白袍染上了一大片鲜红。姐姐倒在了地上,被割断的喉咙还在咯咯作响,伤口不断的涌出鲜血,流淌在红土地上。
我怔怔的站在一旁,痛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她该有多痛?她该有多怕?我想大声呼号,喊出我心中的悲哀伤痛;我想夺过刽子手的利刃,将这些人统统杀净。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我眼见着他们剜出姐姐的心脏供奉在庙前,那血淋淋的心似乎还在跳动着。我眼见着他们剥下姐姐背上的皮肤,制成了一面红色的小鼓。我只觉得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越变越大,化为血海汹涌席卷而来,让我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一片血红,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身在的并非人间吧?倘若这里便是人间,那么这些残害同类的面目狰狞的恶鬼是从那里来的?在剧烈的悲痛愤恨中,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恍然间看到了一片落日的余晖洒在地板上,金黄,温暖。怔然的慢慢转动脖颈四顾望去,我发现自己依然身在那间庙宇中。那面红身黄皮的小鼓就在我手掌底下,指尖触摸到的鼓皮柔和而冰凉。
我呆呆的站立了很久,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着,越来越暗淡。姐姐死去的时候,姐姐死去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他们就在旁边啊!他们就跪在人群中,麻木而狂热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剜心剥皮。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那面小鼓,小心翼翼的把它装进背包里。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出庙宇,朝着山下跑去。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斗,荆棘和碎石划破了我的衣裳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心一意的朝家里奔去。如果一个人的心痛到了极点的话,那么肉体上的些微痛楚,他是感觉不出来的。我的心痛不仅仅是缘于姐姐的惨死,更是因为父母的麻木旁观。我要回家质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狠心?为什么!
遥遥望见那栋坐落在青山绿水间的房屋的时候,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灰黑色的瓦片屋顶,黄褐色的泥土墙壁,有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一切都是我司空见惯的。可是,此刻这熟悉的场景却陡然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让我感到害怕。
“砰”的一声我用力推开大门,父亲和母亲吃惊的转头望向我。很快,惊讶变成了焦急和担忧。他们围到我身边,抚摸我的头发和衣裳,连声询问我是怎么了。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衣裳和头发都是脏乱不堪的,脸上和手上还有着道道血痕,难怪他们担忧。看着他们满是关怀的眼神,枯瘦的脸颊和双手,想起他们对我含辛茹苦的抚育,又想着他们眼见姐姐惨死时的无动于衷。各种难言的滋味在我心头交织翻滚,终于让我喉头一腥,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推开惊慌失措要来搀扶我的父母,我把身后的背包取了下来,慢慢的拉开拉链,将那面小鼓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父亲和母亲的动作僵硬了,呆愣的站在了原地。我手捧小鼓凝望着他们,看清了他们眼中的惧意和恐慌。我听见自己清晰坚定的语声:“我都知道了,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为什么要看着姐姐去死?她也是你们的骨血啊!”
父亲和母亲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小鼓,潸然泪下。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儿子,我、我们也是没法子啊!这是村里流传下来的老规矩了,我们不敢不遵守啊!”在父母絮絮叨叨不连贯的讲述中,我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供奉了一位大神。有这位大神的庇佑,村子里就会风调雨顺,不降天灾人祸。供奉这位大神也并不复杂,不需要多么金贵的供品,只需使用一位纯洁少女的背皮制作一面鼓,奉于神像前。再剜出她的心脏焚化于庙前,祭告大神,以示精诚之意。这面皮鼓三十年一换,替换时家中有适用的女孩的人家聚集在一起,用抓阄来选定供品。而那一次,是我们家抓到了那个夺命阄。我的姐姐,成为了供品。
听完了父母的讲述,我傻傻的坐在地上,良久,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竟然是出于这般荒谬的原因,供品,供品……我的姐姐她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什么供品!我抱紧了手里的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母蹲在我身边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同时,小心翼翼的想要从我手里拿走那面鼓。
我停止了哭泣,紧抓着小鼓不放开,冷冰冰的问:“你们想干什么?”
父亲一边觑着我的脸色,一边吞吞吐吐的说:“这个、这个是供品啊,你就这么把它拿出来了,赶紧放回原处去吧,迟了小心大神生气啊!听话吧,儿子……”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站起身来,把小鼓紧抱在怀里,对他们说道:“姐姐她……埋在什么地方?”
父亲和母亲两人面面相觑,之后又望向我,脸上流露出祈求的神情,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母亲嘶哑着喉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知道你姐姐的事的啊?”
我转过身大踏步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姐姐告诉我的。”
父母被我的回答惊住了一阵,但立马又追上前来询问我要去哪里。我回答道去把供品放回原处,他们方才停下了脚步。
我的确还要再去一次那块红土地,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寻了把铁锹来到老槐树所在的地方,在树桩下挖掘了一阵,果然挖到了一具白骨。在姐姐的尸骨旁边焚烧掉了那面小鼓后,我把灰烬悉数捧放到姐姐身边。伸出手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冰凉的骨头,我挥动铁锹重新填上了土。
夜色已深,我披星戴月的上路,回到了那片红土地上。今夜的天空中又是一轮明亮的满月,沐着月光,我焚烧起熊熊火焰,将那间庙宇置于了火海当中。烧吧,烧吧,烧掉那些罪恶,烧掉那些苦难,然后,得到新生。
姐姐,你看到了吗?我知道,你一直在守护着我,关怀着我,一直等到我长大成人了才指引我寻找到你的尸骨。并且,回家途中我听到的那两声低哑的声音,也是你在提醒我远离危险吧?我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泪水滑过脸颊,扬起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山下,人声鼎沸,火把排成了长龙,朝着这里蜿蜒行来。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对待我,但是我并不害怕。姐姐,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月光下,火海旁,一棵老槐树盛放着满树繁花,枝叶摇曳,挡在我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