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热气自地面直往上冒。年轻男子将背后草帽扣上,遮住太阳的同时,也遮住了半边脸。才走出两条街,他便察觉出不对,抬手压了压帽檐,忽然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他屏气敛息,按住腰间佩剑,手心隐隐冒汗。等了好一会,却不见预期中的人走进来,他有些疑惑,开始怀疑自己弄错了。又等片刻,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松了口气,心里自嘲这一路逃亡,过于紧张,见风就是雨了。可不到他不谨慎啊,眼下要找他的人可多了去了,除了云卫,还有安逸的人,就连明焰司也在暗中窥探,他若不多几个心眼,早就死好几回了。
他抬手抹了抹鬓角流下的汗,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燥热的空气里忽然有丝丝寒气直逼后脑勺,他猛地一惊,一偏头,一根箭矢擦着他的脑袋过去,将草帽射穿了个洞。他如离弦的箭往前一掠,掠出好几丈远,顺手将破了洞的草帽摘下往后甩去,头也不回地往前直奔。
七、八名白衣人忽然自不同方向冒了出来,企图将那年轻人男子截住,那男子见势不对,倏地蹿上屋顶,身轻似燕,一溜烟往东掠去。他身法虽快,但那几名白衣人紧追不舍,尤其其中一人,身法和他如出一辙,轻功比那年轻男子更胜一筹,一追一赶之间,两人很快与另外几名白衣人拉开了距离。
一柱香后,两人已甩开那几名云卫,来到镇外一间破落的土地庙。白衣男子忽然一扬手,甩出几枚暗器往年轻男子脚上招呼,趁他躲避的瞬间,白衣男子已一跃而起,拦在年轻男子跟前。
“云竹,够了!这里方圆十里都是云卫的人,你认为你能跑得过吗?”
男子打扮的云竹站定,将剑横在身前,一声不吭地戒备着。
她黑了也瘦了,神色憔悴,往日清亮有神的眸子此时暗淡无光,云问看了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云竹,躲了这么久,你不累吗?趁现在刑堂的长老还没到,跟我回去,我向世子爷求情,活罪也许难逃,但无论如何,大哥不会看着你死,就算舍了我的命,我也会求他给你一颗极乐丸的解药。”
云卫有专门的刑堂,专门处罚犯了事的云卫或叛逃者,落到刑堂手里意味着什么,云竹很清楚,她眼圈微红,“大哥……”
云问又道:“云竹,你这是何苦,你明明知道世子绝不允许伏羲八卦流落在外的,你为何这么做?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云竹咬了咬唇,凄然道:“大哥,谢谢你还顾念着我。我就不回去了,你若仍顾念兄妹之情,我死后,请你将我葬回晋国吧,随便哪一处都行。”
她那无望的语气,让云问心里紧紧揪住,“阿竹,为什么?当日你若按世子吩咐,将伏羲八卦交回云卫,向世子认个错,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你倒是说啊,你为什么要藏起八卦?是为了……那个人吗?”
云竹苦笑,“他吗?他心里只有叶姑娘,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看得到。这世上人人都想得到十方策,为了得到天下,不惜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这十方策根本就是个祸害,若没了伏羲八卦,世人就得不到十方策,再不必争个头破血流,天下太平。”
云问一怔,“你真傻,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太平过,就算没有十方策,难道世人就会甘心安于现状?为了得到权势,争夺利益,他们一样会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世子以前曾说过,只有天下一统,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也是他对十方策孜孜以求的原因。但现在世子已经放弃寻找十方策了,他命你取回伏羲八卦,只是不希望八卦落到别人手中,威胁到叶姑娘性命。云竹,别一错再错,趁现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跟大哥回去。”
云竹垂眸,是啊,世子为了叶姑娘,宁愿放弃十方策,安逸更是为了她,不惜冒险从世子手中偷走伏羲八卦,他们都是为了她。可自己何其无辜?说到底,她弄到如今这狼狈模样,全因十方策。若没有十方策,当初世子不会捉走叶萱,若安逸不是为了进宫救叶萱,就不会潜伏明焰司,若安逸从来没有进宫,她根本不会遇上他。
若从未遇见,何以倾心?
她带着伏羲八卦离开襄王府的那日,曾对他说“你我从此两清了”,可当她真的迈出王府,她才发现自己说得洒脱,其实心里根本不想两清。她回头看了一眼热闹喧嚣的襄王府,忽然改变了主意,带着伏羲八卦悄然离开了。
唯有这样,他会永远记得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云竹的女子,这个女子曾使诡计从他手中抢走了伏羲八卦,从此和伏羲八卦一起自世上消失了。他一辈子都会对她恨之入骨,恨之入骨……也是另一种想念啊。
至于世子,她已遵照他的要求,从安逸手中取走了八卦,极乐丸发作之前,她会找一处风景优美的隐蔽之处,悄无声息地死去,从此世上再无人能找到伏羲八卦,这也算是还了他的知遇之恩了。
她朝云问笑笑,平静地道:“大哥,你不必再劝,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心早已回不去了,你动手吧,若是今日云竹死在你手里,大哥别忘了刚才云竹的请求。”她顿了顿,又道:“若云竹今日有幸逃脱,左右不过是多活数月,还请大哥转告世子,他的大恩大德云竹无以为报,这条贱命绝不敢苟活,你们也不必费心找我了。”
她才二十出头,本应是一朵娇艳绽放的花儿,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此时却说出这般绝望的话来,可偏偏自己无法帮她,云问只觉心头剧痛。他还想再劝,耳朵却忽然动了动,有人来了。他神色一凛,忽然朝云竹出手。
志在必得,云问出手丝毫不留余地,招招进逼,云竹一时有点吃力。几招之后,云问忽然虚晃一剑,左手朝云竹面门拍了一掌。云竹侧身躲开,他的手臂擦着她的脸过去,一阵清浅的异香自他雪白的袖子传入她鼻尖。
云竹软软地倒在地上,云问叹了口气,在她身前蹲下,将她身上包裹解下,翻找里头的东西,片刻后,他皱了皱眉,将包裹里一个用布包起的东西塞进怀里。
方才那几名云卫已赶到,云问正准备带着人离开,忽然劲风起四,十多名蒙着脸的灰衣人蓦地涌进土地庙里,朝众人扑去。
云问忙抱着昏睡的云竹退开几步,将她安置在摆放贡品的桌子底下,这才举剑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冒犯云卫,报上名来,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那些灰衣人看来不准备回答他,一句话也不说,仗着人多,一涌而上,两个打一个。这土地庙本就窄小,云问怕刀剑无情伤到云竹,边打边故意往庙外走,将灰衣人引出庙外。
这帮灰衣人知道云问是云卫首领,竟同时有三人围攻云问,云问怒极,打了一阵,逐渐看出这帮人的功夫套路,大声道:“你们是明焰司的人?既然是明焰司的人,大家都是为睿王府效命的,何苦自相残杀?云卫在此清理门户,佟大人难道闲得无聊,连世子爷的事也要管?”
然而无论云问怎么骂,那些灰衣人依旧一声不吭,手中的剑却丝毫不停,围攻之下,云问逐渐有些吃力,其余的云卫也好不到哪去,不时有人身上挂彩。又打了片刻,云问一个不留神,胸口挨了一掌,喷了口血后踉跄倒地。
其中一个灰衣人头目走到云问跟前,在他愤怒的目光下用剑挑开他胸口衣服,捡起他藏在怀里的八卦掂在手中细看片刻,随即将八卦塞进怀里。
这些灰衣人拿了八卦后,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一下走得干干净净。云卫们飞快围上来,查看云问伤势,云问顾不上自己的伤,咬着牙缝道:“是明焰司的人,不必管我,都给我追,那东西绝不能让他们带走。”
待那几名云卫追出去后,云问擦了擦嘴角的血,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刚才挨的那一掌,还真有点让他难受。
他屏息听了片刻,确认周遭无人后,这才转身回到庙中,幸好刚才那些灰衣人知道八卦在他身上,并没有打云竹主意,庙中一切如常,云竹仍躺在桌下没醒过来。他俯身,刚要将云竹抱起,肩膀忽然一麻,全身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竹,云竹睁开眼,脸带歉意,“大哥,对不起。你方才用的迷药,和世子上回给我的迦南珠里的香一样,那解药我一直带在身上。”
她将云问扶到桌边坐好,身子忽然一拔跃起,自庙中的房梁上摸了个小布包,她当着云问的面打开小布包,伏羲八卦赫然在目,她重新将八卦包好放入怀中,朝云问道:“请世子爷放心,伏羲八卦……云竹会带着它到黄泉,世上再无任何人能得到它。大哥,我走了,你保重。”
五日后,晋国翼城,睿王府。
燕诩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脱,靠在椅背听云问回禀。今日听闻陛下将率军继续东进后,那些连弓箭都没摸过、死人也没见过一个的文官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飞到战场,口水乱飞地赞颂燕旻如何英明神武,吵得他脑壳都痛了。
他揉着眉心闭目养神,“这么看来,明焰司的人并没有怀疑?”
云问道:“应该没有,当时属下怕他们起疑,吩咐余下的云卫即刻追赶,也下令所有云卫沿途拦截,属下另行回的翼城。”
早在出发前,燕诩便让人弄了三面假的伏羲八卦,分别交给云问、云山、云海三人,目的就是为了让明焰司和安逸的人上当,误以为自己得到了伏羲八卦。可笑明焰司的人自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他们自己才是那只蝉。
恰好是他遇上了明焰司的人,于是这场戏便由他来演了。他放倒云竹时,曾经翻过她身上东西,但没找到伏羲八卦,明焰司的人就在暗中窥探,他只好佯装塞了个东西进怀里,其实那东西不过是云竹吃剩的半个馕饼。他本身想等云竹醒后,再逼问她真正的伏羲八卦在哪里,没想到竟被她算计了。云竹走了,世子交代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他心里有些不安。
燕诩睁开眼,靠在椅背上懒懒地道:“戏是做全套了,但愿父王消停一下吧。”就让他以为自己已得到了伏羲八卦,他爱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好了。
云问两手攥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世子,那……云竹怎么处置?”
燕诩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找还是要找的,毕竟那八卦要拿回来,隐蔽些,别让明焰司的人起疑。至于云竹,只要八卦找回来……随她去吧。”宾主一场,他也不想做得太绝。
云问紧绷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又隐约有些郁郁,说不清是该为云竹高兴还是难过。正要退下,忽又听燕诩开口,“若我没记错,上回迦南佛珠里的迷药,是你替云竹准备的吧。”
云问霎时冒出一身冷汗,扑通一声跪下,“属下死罪。”
他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做事一各胆大心细,他会不记得云竹手中有迷香的解药?燕诩冷冷看他一眼,“只此一次,若有再犯,云卫再没有你这号人。自己去刑堂领罚吧。”
云问退下后,燕诩长长舒出一口浊气,闭着眼靠在椅背,这回大军出征,他自己的人他一个没派去,只让袁牧随军。袁牧每日一封密信送回翼城,军中大小事情,燕诩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知燕旻那蠢货此时到哪儿了,他原本的找算,是鼓动燕旻大张旗鼓地出征,再让他撞个头破血流,灰溜溜地回来,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意志给消磨干净。
可事情逐渐脱离他的预期,他知道燕旻没脑子,但没想到他竟蠢成这样,人家抛了块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有多神勇无匹,巴巴地上门去送死。
正心烦意乱,一双柔软滑腻的手按上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压,他没有睁眼,嘴角微弯,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