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锦衣卫急奏！”宦官细亮的嗓音在定坤宫外响起，直刺云霄。
元德帝的声音很快传出“进来。”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宦官低者头趋至御榻旁，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起一个封口处印了毕方图纹的红色纸包。
元德帝抓过纸包，检察蜡封后直接撕开，抽出奏章快速流览。她确实刚刚惊醒，身上只一件起暗花的白色中单，斑驳的发丝垂到肩上，黯淡无华。身侧的锦被被粗鲁地掀开，白色里衬翻在外面。一柄漆色黝黑的长剑静静躺在褥间，森森寒意把周围尚存的热气冲荡一空。
自秦太祖起，赢氏皇族便有了朝服佩剑的传统，据说是继承于古战国时期的赢秦。这传统也为元德帝当殿斩杀莫昕创造了器物上的基础。
顺便一提，大秦官方从未正式承认过天家的嬴和古时嬴秦的嬴有任何联系。
这七八天，元德帝忙着收尾，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五个时辰，今早接见了周宁，好容易得了空，枕头还未焐热便又被吵了起来。起床气肯定是有的，但她不屑于向身边的人发泄，这么一来，心情难免阴沉。
看罢奏折，元德帝沉默片旋，冷冷掷出一句话来：“传岳鹏。”
一身血腥的岳鹏被传旨宦官从诏狱里拉了出来，她急匆匆地沐浴更衣，骑着马飞到了皇城门口，她没有皇城骑马的殊荣，便只好撩起衣袍迈开大步向内飞跑，引来无数官吏侧目。终于到了奉天门外，等待的宦官立时迎了上来。宦官复杂地看了岳鹏一眼，某种信息已然传达。岳鹏心头一凛，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审视自己近期的行为，可左思右想皆不得要领，不由忐忑了起来。
通禀，宣进，岳鹏来到了定坤宫中。“锦衣卫千户署北镇抚司事臣岳鹏拜见陛下！”
“啪”一本未署名的奇怪奏折落在岳鹏身前，一阵寒冽的威压也在同时砸在了她的心间。
“自己看。”没有任何可察情绪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大殿里，十分骇人。
岳鹏战战兢兢捧起看了，心中一片瓦凉。让周宁出任顺天府尹是她的进言，现在周宁被察与莫党有涉，岂不意味着她岳鹏也不干净！
元德帝没有开声，这让岳鹏抒了口气，至少，她还允许她来解释。岳鹏心念电闪，斟酌着道：“陛下，臣观周宁确乎中正之人，其直率冲动，不似作伪。。。”
“嘿。。。”元德帝毫无温度地笑了起来，吓得岳鹏小心肝直颤悠。
“莫非。。。已确凿？”岳鹏似低喃，也似洵问。
“虽不中，亦不远矣。”元德帝轻柔的笑了，眼中最后一丝温暖褪却无痕。“岳卿，朕还是愿意相信是你看走了眼的。”元德帝意有所指。
岳鹏快要绝望的心顿时活了过来“陛下，臣确实不知周宁竞会。。。竟会。。。”想好的话竟奇异地哽在了喉头，任她如何努力都说不出口，心里有些东西阻止着她，使她不愿意忽视本身的情感。
“你退下吧，记住走东安门出宫。”
岳鹏身子一软，眼前发黑，几乎瘫倒在地上。元德帝的话看似寻常，实则确是宣判了她的死刑！大臣从哪个门出入宫境，元德帝不会也无必要去管，今天特意说一句，不是东安门有问题还能是什么？岳鹏颤抖着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脑中乱作一团。。。
酷热的烈日下，青石地面散着炽热的高温，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眼冒金星栽倒在地面上，高温穿过皮肤燎烧着她的肺腑，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一阵杂沓的马蹄声隐约响在她的脑海，明知自己正处在大路正中，也不愿意起来。
蹄声越来越近，地面上的尘土微微跳动在她身边，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结局。。。
嘈杂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马蹄离她不过三尺之距！
斜次里突然窜出一骑，一伸手，当先一马的缰绳便到了她手，二马齐齐一越，险而又险地掠过她的上方。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从尘埃中搀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她弄脏了她华丽的衣裳。她把她抱上了马，带着她迎着清风驰去。。。
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火把的光亮摇曳不定，人的影子映到壁上，扭曲舒展，有若鬼魅。
凄厉的惨叫响彻在耳边，她瑟缩着躲在了突出的岩石之后，鼻间充满呛人的血腥味，她胸中翻涌，却强忍着坚决不吐出来。。。
万众瞩目的刑台之上，一个赤裸的人被渔网捆缚在粗糙的木柱上，寒风卷起鹅毛雪抽打在此人的身上，不见寒意，只有汗水。
阴霾的天透下惨白的阳光，落在一身血色劲装的她的身上，把玩着手中锋锐的牛耳尖刀，她看到，她阴鸷的笑脸映在了雪亮的刀身上。
监刑台上砸下令签，她毫不迟疑地手起刀落，让一片近乎透明的肉片加入到雪花的曼舞中。。。
岳鹏眼前浮现出元德帝笔挺的身影，七羽宸凤在她的衣袍上展翼腾飞。她的身后，是锦绣繁华的万里江山，是巍峨高峻的重楼殿宇，是意气赳赳的万千甲士，是一竖升空的草海孤烟。。。周宁在此时插了进来，她脸上洋溢着明澈的微笑，立在纷扰尘世中仿若出水清莲，激烈真切的感情表现在她的身上，不觉肤浅，反而敞亮。她皱眉对着岳鹏，无关私怨，只因立场。。。
岳鹏苦笑着承认，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鹰犬，因为她还保留着她的思想，并无时无刻不厌倦着黑暗。周宁在她目中好似一抹明媚的亮光，牵引着她，想对她付出所有的信任。。。
思绪飘回到眼前空阔的大殿，元德帝冷漠的气息如大山般压抑在她的心口，危险的信息在她体内飞快地传达，提醒她最后的时机正在消逝！
求生的欲望和说不清的愧疚弥散在她脑海，遮蔽了周宁那清晰的笑容。她竟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打算背叛她的恩主，说出去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岳鹏的挣扎神色一寸寸褪了下去，留下的是一贯的冷静与漠然，她恢复了端正的姿势，微抬眼，用坦然的目光看着元德帝的方向“鹏决无叛主之心，未知主君能否相信。”她用上了很久以前的称呼，仿佛不在意结果是是是否，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心生怨怼。
元德帝就那样沉默着看着她，殿中游离着难以言说的悸动。半晌，就在岳鹏双膝麻木的时候，元德帝有了动作。她缓缓站起身，腰间长剑轻碰到御座发出清脆的音响。她转过身走向后殿，回声寂寥的脚步声轻慢沉郁。到了屏风边上，还没有说话的意思。
岳鹏目送着帝王离开，嘴边扯出无奈的浅笑，她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去，直到额头上传来属于地砖的阴凉“属下，拜辞。”沙哑的声音有些艰难地发出，岳鹏撑着起来，往后退去。
“杀了周宁，我便信你。”屏风后飘出轻悠的回应，元德帝早已离了前殿。
岳鹏目中的神采一闪即没，恭敬地领了旨，向外退去。。。
周宁换了便服，骑着马不急不徐的从皇城往大兴县，身边人群熙熙攘攘，哪还有前几天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她唇边不知何时泛起了欣然的微笑，炯炯的眸光柔和异常。
忽然，一个踉跄的身影直愣愣向她冲来，一路上把路人撞得东歪西倒，顾不得衔尾而来的咒骂，那人冲到了周宁马前，仰起头焦急道“少叔君，回不得那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丢出来，其效果颇为堪忧。
周宁皱眉勒住马头，仔细辨认起这个灰头土脸的人来，倏地瞪大眼，奇怪道：“张谊，你怎的这般情状？”张谊便是大兴县户房张司吏。按理说，作为属官，她应呼周宁为“大人”或“县尊”，可她却用了仆从对主家少主人的称呼，再加上她一身狼狈，怎能不叫周宁生疑？
张谊急得满头是汗几度欲言又止，她四下扫了一圈，拉起周宁的缰绳便往一条阴仄小巷带。深知县尊脾性的她敢紧说着“刚刚少季君来过，有些说不清的牵扯。。。”
少季君？莫非是阿宏？周宁心头一跳，任张谊把她拉进了小巷。见四下无人，她赶紧翻身下马，抓过张谊急切道：“生了甚事？与阿宏有何关系？”
张谊见她心急火燎的样子，不敢怠慢，忙说了周宏来衙里的泾过，末了道：“现在锦衣卫又封了县衙，小的见势不妙，就钻狗洞出来了，还好遇着了大人，不曾误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周宁目光一滞，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张谊“你说阿宏从我的信匣里取出来一封旧函，是亲眼所见么？”
张谊没觉得周宁的关注重点有异常，她忙摇头“小的当时不在现场，是听尊府仆从所说，她们见锦衣卫来便想逃走，有一个正好冲进六房公厅来，小的与同僚们拿了她，逼她说的。”
“少了一人，锦衣卫们会不追究？”周宁狐疑。
张谊却嗫嚅起来，目光闪躲。
周宁没再理她，作势便要上马。
张谊大急，忙拉住周宁衣袖“大人去不得，去不得啊！”见周宁不为所动，只好咬牙说道：“几位同僚把那人从墙头摔下来，晕了后交给了锦衣卫，同时也掩护小的出来。”
听了这话，周宁立时柳眉倒竖，望着张谊的目光几欲喷火，她颤着手指着张谊，嘴唇开合，说不出一个字。片刻，她狠狠一跺脚，一跃上马扬尘而去。
张谊还在愣神，等反应过来立时急得不知所措，没办法，她只有抄小道去前面赶超周宁了。
宫城，定坤宫。
一个小宦者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房门口，细细听了听动静，才小声通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盛叔颖请见。”
元德帝顿下手中朱笔，说了句宣。
一身毕方服的青年女子应声推门而入。她和其他朝臣一样大礼参拜，可口中说的却与旁人截然不同。“儿臣拜见母皇陛下。”盛叔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她真正的名字是嬴慎，元德帝之三皇女。
“有何事？”元德帝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口中直接地问。
“回母皇陛下，四年前那本名册有了些眉目。”嬴慎应道。
元德三年时，曾有一本记录了莫昕几乎所有党徒的名册通过宫中宦官达到元德帝手中，对她的各种针对性行动作出了许多帮助，这也是许多不久前入了诏狱的官员能安然出来的原因——她们早成了效忠皇帝的人。传出那本册子的人手段极其隐蔽，凭锦衣卫的手段，竟一时找不到那位居功至伟的能人。而今四年过去，赢慎竟说有了线索，元德帝怎能不惊讶。
“是谁？”元德帝急问。
嬴慎面露迟疑，说：“从种种迹象看，那人八成是大兴县令，周宁！”
“哦。”元德帝的惊讶顿时少了大半，道：“你且详细说说吧。”赢慎苦笑了下，开始讲道：“依儿臣所知，四年前她几乎完全地意隐藏了形迹，致使儿臣一无所获；但最近她却故意露出了马脚，其图昭然啊。。。”
元德三年，京师东城。
几个宫中宦者打扮的人说笑着坐在路边的茶棚里，看见她们的茶客纷纷走避，茶棚主人更是愁眉苦脸。
这时，一阵宣嚣声自街口处传来，引起众人齐齐侧目。
一个身着青色低品文官袍服的年轻女子坐在毛色驳杂的瘦驴背上，领着一群差役小吏出现在那里。官员瞧见那几个宦者，眉头挑了挑，打量四周并无异常，面色才和缓些许。略微犹豫，她还是带着人走上了这条街道，路过茶棚时，驻马问店主道：“孙阿姊，最近生意可好？”
店主瞥了宦者们一眼，结巴道：“好。。。自然好。”神色无奈又勉强。
官员意有所指地瞅了宦者一眼，面无表情“有这几位贵客在，难怪了。”顿了顿，又说：“这几位中官看着面生，不知可否通名？”竞是毫不客气。
宦官中为首那人不悦，阴阳怪气地开言：“贵官东城巡城御史乎？”
听着那不伦不类的句子，官员面上掠过不曾矫饰的讥诮，随意一揖，应道：“不才正是下官，中官可有见教。”
宦者挤出阴险的冷笑，故作高深“原是周宁周御史，久仰，久仰。”
“原来中官听过小可，那中官大号，未知下官有幸聆之否？”周宁似笑非笑。
“不必了，咱家知晓周御史便了，蛮鄙之名，恐污尊耳。”见威胁无效，宦者立时换上倨傲的神色，貌似潇洒地拂衣起身，径自招呼同伴要走。
“慢着。”周宁居高临下地喝道：“不知中官可付了茶资？”宦官们大怒，其中一人戟指便喊：“呵哟，什么时候奶奶喝茶要付资了？”
周宁鄙夷的睨她“钱货两清，天经地义，中官生在天地间，竟不愿奉行么？”
“奶奶今天便是没钱，我看你敢奈何？”
“下官不敢如何，”周宁面色一肃“但王法能奈何你！”向后一挥手，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一窝蜂涌了上来，二话没说便向几个弱不禁风的宦者捉来。
宦者们吓呆了，她们虽在宫里蝼蚁不如，但在宫外却横行惯了，仗着帝王家奴的身份，谁都不敢拿她们怎样。今天似是遇上了个又愣又不怕事的年轻家伙，惹出了不好收场的麻烦。没等她们再出言恐吓，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便进了嘴里，那奇特的怪味冲入肺里，引起一阵阵反胃。
几个宦官被押入了东城兵马司的班房，在这当职的小吏欲哭无泪，只好端茶送水的陪小心，放也不是关又不敢，为难得抓耳挠腮。
眼见这副情形，宦者们眼前一亮，终于找回了她们快要动摇的骄傲，为首那人便道：“看来眼睛没瞎的人还是有的，你很不错，咱家定设法让你少蹉跎个三年。”
小吏见她排场十足的样子，当即信了八分，更发小心地奉承，打听她的地位。
宦者拿出胡编乱造不脸红的本事，忽悠得那个小吏满眼放出崇拜的小星星。刚才被周宁拿话挤兑，她气得热了头脑，否则以她的利舌，怎会败得那般容易！宦者在心中这么想着，恨意满满。
很快小吏有了决定，开始着手帮这几位出逃，这时宦者假意热心地出起主意：“咱家在定坤宫也有些脸面，你有何话无路进呈，咱家或可相助一二。”她其实是想让小吏对她的话更深信不疑，顺便从她的说法中寻找些周宁的罪状。
小吏大喜，忙请贵人稍候，自己去公房里搜出好些策论文章，拿信封封了，想托贵人带去，想想，又肉疼地弯腰从书桌暗格里摸出一小包碎银，打开来增增减减半天，才连同封好的巨大信封一起交给了宦者。
宦者收了银子，喜滋滋地和同伴大摇大摆出了班房，向宫里赶去。。。
“。。。后来，这名宦者发现信封里竟是一本上了封条的册子，并附有让她上交此册必有大贵的纸条，算她还拎得清，老老实实的照做了。母皇陛下命儿臣秘密查问此册来例，那宦官确因记恨东城兵马司众人而胡编来由，以至儿臣竟误了方向，一无所得。”赢慎说到这里，便想请罪，被元德帝挥手阻止了。于是她谢了一声，继续道：“早上母皇令儿臣彻查周宁虚实，儿臣便亲去她居所搜查，竟发现她房中有一密格，须搬开火炕才能以巧力开启，儿臣等因习惯关注暗处，才发现有此机关。”说着她便从贴身处取出一封已拆封的信件，低头道：“儿臣当时未多想，便拆看了这封信件。。。”
“不用澄清什么，拿上来吧。”元德帝不以为意地打断她的解释。接过赢慎捧上的信件，元德帝二话不说看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