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安布政使衙门是常见的前衙后廨的布局,本来官廨的大小足以让两位布政使以及参政参议等官分尊卑依秩居住的,但不知怎的,左布政使魏循清的居处竟与衙署后门几乎挨在了一起。至于那些位置上好的院落,自是属于了右布政使黄藻。
在布政司衙门后门值守的衙役听见了不急不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好奇之下出来张望。但见一淡蓝衣袍的年少书生在面前勒了马。
“在下榆城周宥,烦请阿姊向魏藩台通报一声?”书生微笑下马,递上一张名刺。
衙役顺手接过,突然一愣:“先生要求见的是。。。”她以为自己在幻听,多少日子下来,找魏藩台的人可真没见着。
“正是本省左布政使魏藩台。”书生确认。
衙役稍打起的精神顿时去了一半,再不动声色一捻名刺,不出所料没有门包,这下剩下的一半也溜了。她漫不经心说了声等着,一摇一晃进了门去。
作书生打扮化名周宥的周宁微笑未改,袖手立于门边,好整以暇不急不恼。
衙役根本没有去通报,她回了门房就直接打起盹来。同伴见了那名刺,心下疑惑间走了出来,待与周宁搭了几句话,便急急往魏循清处去了。
未几,周宁进到了魏院前厅:“学生榆城周宥见过藩台。”据周宁所知,榆城周家第三代中并无周宥此人,相信这一点对方也明白。诚意归诚意,把柄归把柄,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当然前提是双方实力对等,或者主动方要确定对方没有窥己根底的实力。
主座上年届花甲的女子点了下头,也不让坐:“周生此来何事?”
周宁道:“学生为早贺藩台而来。”
“哦?”魏循清戏谑抬眸,端起素瓷茶碗呷了一口:“老妇何喜之有呵?”
周宁压低声音:“这要看藩台的意思了。”
魏循清笑意更嘲:“愿闻其详。”
周宁扫一眼周围,径自找把椅子坐了下来,夸张地吸了口气:“学生但知座北之屋冬暖夏凉,可如今看来,值此仲夏暑中,座南者更具妙处啊!”
“过奖。老妇自幼喜贪阴凉,壮时即或数九寒天亦常于庭中品评风骚。”
“那想必藩台之诗也具寒梅之雅,不知学生能否领教?”
魏循清轻笑摇头:“今人诗作,又岂可媲美盛唐?”
“藩台所言极是,现天下承平未久,正是有才之士治国平天下之时。藩台位列封疆,确无余暇焚香煮酒才是。倒是学生浮华了。”
“人各有志,周生过谦了。”
“藩台过誉。学生能得如藩台这般历经两朝德高望重之人引入堂中,实在足堪幸事。”周宁话中带刺:以你的信誉,不被某些事牵涉可不容易。
魏循清瞳孔骤缩,捧着茶杯的手不为人知一下颤抖。她是前朝降臣,这是她的永远的污点和命门:“老妇前四十年不过虚耗光阴耳,如今天开云霁,老妇却力不从心了。”看来只有致仕了,总比被逼上某一条船好。
“藩台此话怎讲?今浔安农桑兴忙,教化澄清,此衙中秩序严整,不许稍疏,莫不是藩台的功劳么?”周宁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扣扶手,其声咄咄然。
“老妇自知此些功绩该当何人,便如右布政使那般,才称国之柱石啊。”魏循清心神已乱,语气难免急躁。要是真被上头怀疑。。。那情况就严重了。
周宁见魏藩台额头见汗,不禁有些无语。现在就是逼你站队的节奏你躲有什么用!“为国举贤,藩台亦无愧干城之誉。”
魏循清有些惊惧地看着周宁,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由一个年未十五的人说出来的。莫非那些人就是为了让她轻敌而露出破绽才派出这样的说客吗?还是。。。她们自顾不暇!魏循清突觉醍醐贯顶,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快了些。她也扬起了和煦的微笑,对周宁道:“人非圣贤,孰能真无名利之心呢?”
周宁脸上如释重负的神色一闪即没:“藩台明鉴人心,学生竟无地自容了。”
“周贤侄年少有为,才教老妇汗颜呐。”终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那个被求的对象了吗?你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赶紧收起来!夺回主动权的魏藩台如是想。
发现形势变化的周宁不自觉握紧了扶手,指尖泛白:“学生惭愧。”忽又抬头僵笑:“学生因久慕藩台令誉而冒然造访,又多出不逊不自明之妄言,请藩台宥谅则个。”
这是狗急跳墙了?魏循清心下哂然,不咸不淡道:“知错能改,贤侄前途无量。”
周宁深吸口气,笑容更扭曲了些:“谢藩台吉言。”咬牙切齿:“不知学生往后能否常来请教?!”
很好,这是图穷匕现了。魏循清继续塘塞:“为学者,少不好为人师之辈。然老妇才疏学浅,唯恐误人后生啊。”满脸夹杂了为难与遗憾。
周宁努力压制不安状,强笑:“这次就真是藩台过谦了,”突转恍然大悟状,目露凶光:“学生已知藩台苦心,多谢藩台教诲!”
“能明白就好。”魏循清立刻慈祥弯眼:“年轻人,切记戒骄戒躁。”不经意扫过周宁如坐针毡的模样,好心提醒。
周宁干脆站了起来,随便拱了拱手:“是,学生谨受教。改日必有谢师之仪奉上。告辞!”大步而出。
魏循清终于喝完了她那杯茶,眼睛眯成危险的细缝:这么快就章法大乱,看来是后者了。。。她起身去了后堂。
“妻主。。。”魏夫郎有些担忧地看着魏藩台,方才他都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带着露娘去城西清玄观上香,没我的传信不要回来。”魏循清握住他的手:“这次,为妻定带你去看看京城气象!”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须你花这么多心思?”方崇礼在府衙街口与周宁会合,奇怪道。
“三司长官联名上表,你说。。。会不会被重视?”周宁耸了耸肩,无所谓道。
“如果是联合诬告。。。”方崇礼噤了声,因为周宁正转脸直盯着她看。“怎。。。怎么?”
周宁扭回脸去,半晌无言。直到靠近千户所侧门时,才喃喃出声:“那也不错。”让浔安成为众矢之的,让这件事没有被皇帝或朝廷百僚轻轻放过的可能。毕竟邺国公兴宁伯可不是什么人见人爱亦或不可动摇的存在。。。
方崇礼抿住唇,又松开:“。。。是为了查明魏循清是否牵涉此案,对吗?”
周宁牵牵嘴角:“是的。”回答得毫不犹豫。
验过腰牌,周宁便往凌骁处复命。一番通传后,她推门再次进入那间书房。
凌千户的书房依旧是光线昏暗,除了正对光源的桌案方圆,余处皆阴气森森。周宁对着端坐案后的人行了礼,低头等候问询。
“如何?”凌骁直截了当,没如对其余下属那般免了周宁跪白的礼数。
周宁安之如常,恭声道:“魏藩台性行高洁,尝以小人掣肘之事为恨。”
凌骁沉默片刻,突然转了话题:“日前我书奏陛下,每觉形势纷繁不得尽详,实恐有不职之嫌呀。”
“若有属下力堪效劳之处,但请千户吩咐。”周宁回答得无波无澜。
凌骁看不清她低垂的眼睫后正酝酿着什么,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指望能得到类似恳切真诚之类的答案。“文字终有不足,我拟遣一人速赴京师以备陛下垂问。”
“千户所言极是。”周宁声音中不露半分情绪,也没用钦服之类来伪装。平平淡淡,没有温度。
凌骁遂道:“你既亲预取证查访,又有避嫌同宗之须,此任我便交与你了。”
周宁抬了下眼:“属下定将此间来去具闻陛下。不敢教千户失望。”后一句加了重音。
凌骁挥挥手,周宁应退。
门外方崇礼不着痕迹扶了腿脚僵麻的周宁一把,长叹一声:“你打算何时出发?”边说边走出书房所在院落。
“。。。等岳百户那边了结罢,免得路上传信麻烦。”周宁略想了想道。
方崇礼没再出言,到了值房前才偏头道:“我看也差不多了,不若今晚为你饯行?”
周宁诧然看她,这可不是锦衣卫里的常例。
“慕水楼怎么样?”方崇礼只作不觉,自顾自盘算道。
周宁心念一动,点头说好。
不出周宁所料,方崇礼这般异常行为是有话要对周宁说的原故。两人坐在嘈杂的大堂里,一边是敞开的正对大街的窗户,时不时飘进来些温湿的水腥味。慕水楼里锦衣卫哪能不布眼线,但这种灯下黑的位子却八成是安全的。
由于周宁随时可能出发,二人只好以茶代酒,干了一盅后无言地对付起菜肴。
“阿宁。”方崇礼微低了头,轻声唤。以防唇语被人识破。
周宁顿了下:“你有字么?”
方崇礼毫无滞碍跟上节奏:“荣青。”
“唔。有话直说罢。”
面现一丝苦涩,方崇礼头更低了些:“你。。。到过京城吗?”
“最近处是燕山大营。”周宁不明所以。
“之前。。。你在哪?”方崇礼越说越犹豫。
周宁皱了下眉:”榆城啊。你没打听过么?”
方崇礼继续支吾:”知道一点…蒋指挥使高升你听说过吗?”
周宁好像懂了,又不大敢信:”嗯。你到底要说什么?”
方崇礼掩饰着挣扎闪动的眼神,沉默了。
周宁无奈只好主动道:”那个腰牌保管费真不要了么?”难道真是她想的那样?难道方崇礼不是凌骁的人吗?
“你…”方崇礼惊疑不定:”早知道我就不下那么重手了。”
周宁嘴角抽搐:”早知道我跟你客气什么?谁伤重还说不定呢!”这么打趣着,心下警惕起来。如果方崇礼真是和她一路的那好说,可若是凌骁派来试探她忠心与否的话。。。
方崇礼眼神陡亮:”那等你回来我们再打一场?”
周宁放了筷子,似笑非笑:”别说你不想去京城。”情况不明之下,她也只好模棱两可地应对。
方崇礼闻之眼神更亮,口中讪讪笑了两声:”我想。”
“好你就想着罢!”周宁招手付账,笑得不怀好意。赶紧摆脱才是正经,再这么下去她怕自己的判断能力会降低。
闻言,轮到方崇礼抽搐了:”干嘛带上我!”旋笑容更发欣然。
周宁与她相视,种种心思尽在不言中——或者说尽在相互揣测中。
今晚又是一轮明月。
冷冷的淡银光辉自门缝窗隙漫入营房,落在了周宁晦涩的瞳间。耳边虫鸣悠悠,伴着不远处同袍们此起彼伏的鼾响异常宁静。一串轻细整齐的步伐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摇动的火光划过她的眼底,剩下一片空寂。
翻了个身,正好看见方某人的侧面,她眉头紧锁,显然没睡踏实。周宁又移开了视线。。。
刚才她突然想起,方崇礼原籍顺天府。而周宁也有理由相信,锦衣卫高层中和凌骁一样怀有非分之想亦或侥幸之心的人不止二三。那么方崇礼知晓个中内情的渠道也在见微知著之外多了一条,无疑这种可能性也更具说服力。
但她又是出发于什么样的立场呢?慕水楼一席话究竟是敲打?是警告?还是。。。规劝?
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自从周宁发现凌骁的打算后,她到底在她自己的默许下,再次做回了曾经的她,那个独自行走在黑夜里,只专注于北辰星光的她。
___第一卷完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