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征收夏税的日期渐渐临近,田间的农人纷纷加紧了对作物的收割。黄土飞扬的官道上因此而车来人往。当然,这一切如果发生在榆城城郊,那农人们的目的大约要改为交租了。
一处水渠边上零乱地植了几株垂柳,许是因为没人照管,长得颇为肆意潇洒。风起,散开水的清凉,柳枝摆舞间,露出一辆油壁厢车的轮廓。
地面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厢车车窗帘布随起,露出半张似期似急的脸来。这人紧盯着震动的方向,目光急切而兴奋。
尘土一时间气焰高涨,来往的农人们急急拖车避让,顺带发出不满的抱怨。
首先从飞尘中脱颖而出的是一面招展的大秦军旗,左右稍矮则有表示领队官员身份的官牌,忽略那些诸如哪年哪榜进士拥有哪些散勋的,就剩下一个“浔安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韩”!
很快,浔安按察使的车驾便在数百或骑或步的士卒的护卫下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辆走在街上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普通马车,赶车的人一身衙役打扮也并无出奇。扈在车旁的是一甲胄在身的军官,瞧那样式至多是个千户。
道旁农人们都低下了头。
就当按察使车驾就要与那几株杨柳擦肩而过时,突然从树丛中响起一声高呼:“请臬台留步!下官有要情上禀!”话音未落,三个人影便不管不顾冲向队伍!
锵啷声响,随从军士刀兵出鞘挡在当中,只要来人敢向前,她们就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何人喧哗?”正在三人将停未停之际,车中传来按察使韩劭冷肃的喝问。
军士们横刀如墙,未因此句而松懈。
“下官浔安道监察御史程珉、尹壑。兹事紧急,请臬台稍缓下官等冲撞冒犯之罪!”三人跪地,其中一人代答道。
着甲军官闻言打量三人,果见其中二身着獬豸青袍,是御史常服样式。她低头向车中禀明外界情况,便听韩劭问:
“余下何者?”
“回臬台,此人为下官所禀之事证人。”程珉道。
韩劭低声向军官吩咐几句,军官便道:“可有印信勘合?”
“请臬台、将军过目。”尹壑上前呈上都察院所行勘合。
军官验明无误,转首向韩劭禀明。
车帘打起,露出同样身着獬豸补服只不过底色为绯的韩劭。“究竟是何事?”韩劭突然神色一凝,旋即沉声:“你二人且上车来,”又看了眼剩下的周容,皱了下眉:“你也上来。”最后转向军官:“史千户,还有多久可至榆城?”
“约有。。。十里。”
“全速前进!最好派出轻骑巡视前路,若有榆城所遣探马则先行扣押!”
史千户凛然应诺,往前方布署去了。
待车驾再度启动,韩劭才稍微松了口气,看着面前挤作一团的三人,压低声音:“你二人是从南丘平调的么?”
“是。”
“本官五日前闻你二人险落贼手,如何。。。”意为询问。
“下官等有负圣恩在先,又令臬台劳神,实在惭愧之至。”程尹二人挣扎着跪下,周容被挤到角落里动弹不得。
“时间不多,尔等当罪与否自有圣裁。且说你二人如何脱险?”韩劭摆了下手,不耐道。
二人便将自己的经历半真半假说了一遍,其中隐去了周宁同往薛玉庄中救人一节。但却转述了周宁夜见周容之事。
韩劭半信半疑,将目光移向周容:“这么说你仅听信。。。周宁之言,便暗中救她二人脱困?”
周容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结巴道:“草民。。。草民见得信上所述,自当有此抉择。”
“那么你并不知晓周宁从何处得来消息?”韩劭目光炯炯锁定周容。
“草民。。。确实不知。”周容无比庆幸自己现在的姿势,那紧张心虚的神色被阴影覆盖。
“你可知周宁现在何处?”
“自那晚她夜入草民家中后,草民便再没见过她。草民亦不知她身处何地。”
“你还有何证据证明此事为周菁指使?”韩劭毫不避忌。
“草。。。草民亲眼所见呀!虽然那信已毁。。。臬台。。。”周容不知所措抬眼看她,发觉这是越矩后又忙低下。
“女不证母,这总绕不过去。”韩劭解释一句,又看着程尹二人:“你们呢?”
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尹壑突然灵光一闪:“臬台,下官等遇劫前曾察访嘉善府内,履见周闵何等乡绅大族借主佃之名欺压乡里。。。”
程珉目光一亮,可却见韩劭摇头:
“既有主佃之名,那官府便也无插手之理。”
“她等定虚报田亩拖欠税赋!”程珉脱口而出。
“本官不能无凭。。。”突然想起二人身上的差遣:“可有凭据?”
“下。。。下官无能,只曾大致清丈未及检对鳞册。。。”程珉面色一红,低下声音。
韩劭有些为难,她总不能上来就要查人家府县的鱼鳞册罢?这不明显要撕破脸的意思么?思量间,她目色一厉,向外扬声:“史千户?”
“卑职在,臬台有何吩咐?”史千户立即应答。
“是否探知榆城城外情形?”
“禀臬台,嘉善知府携榆城县令及当地乡绅耆老于郭外迎候。”
“乡老都有何人?”
“。。。卑职无能。”
韩劭咬了咬牙:“全队整装军备,届时听本官号令行事!”
“卑职遵令!”
程尹周三人心下骇然,莫非臬台是要。。。
“本官上任年余,所收劾信不计其数,中以嘉善知府收受贿赂妄断事情者为众!”她想到了先前几天参劾许文王昱的陡然急剧增加的信件,若有所感。
“臬台,前方可见城郭。”史千户这时提醒,韩劭看了面前三人一圈,快速命令:“莫让别人看见。”掀起车帘,翻身跃上并驾的空马。自始至终,车都未曾减速半分。
目睹臬台此举的军士们瞠目结舌,旋即满心钦佩,史千户却不为所动,好似早有预料一般。
榆城县城北门外,一片车马喧腾。一列形制华贵的车队停在道旁,写有“知嘉善府许”“知榆城县王”的红漆官牌招摇傲立,鸣锣持杖的衙役百十成堆,远处更有几骑人影徘徊来去,凡见着要往这边靠近的人就二话不说一顿鞭子。
一辆在如此车队中也佼佼华光的马车里,陈达和许文相对而坐,在她们中间小几上,各色冰镇瓜果清香扑鼻,而在车厢四角上,则放置了金漆彩绘的敞口冰盆。
陈达正面无余色地欣赏着许文身上的四品文官常服:绯色团领衫补云雁,腰间以素金带为饰,袖长过手复回至肘,袖桩广一尺,袖口九寸,如若立起,则衣长去地一寸。说不上多精致华贵,可那庄严浩广的气息却浑然天成。也只有面对如此装束的许文,陈达才会恍然发觉自己身份的低微,如果她不是兴宁伯夫家的亲戚,如果兴宁伯不是邺国公的亲信之将,如果邺国公不是嬴诩的孩提之交又于灭越一役多有功劳。。。陈达突觉背上汗毛直栗,心下悚然惊恐!
“陈君姊,陈君姊?”许文见陈达半天没动静,不由加大了音量。
“哦?许府尊有何指教?”陈达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绯红,强笑回应。
“指教不敢当。就是乍闻臬台驾至,下官有些。。。恐准备仓促,接待不周。”许文并未发觉陈达的异样,谄笑着。
“许府尊勿忧,建城伯与表嫂早结姻亲,一向相厚。”许文的表现令稍有不安的陈达重获从容,何必想那么多呢?兴宁伯是她表嫂,这是不变的事实,自己根本无需为此患得患失。
“陈君姊勿罪,是下官庸人自扰了。既然韩少君也为大秦开国功臣之后,下官以为这迎候之礼更隆重些也无妨。”
“许府尊言重,我等不过幸早识真凤罢了。”
“如此眼界,难怪世代公卿啊!”
不远处,一骑扬尘而至,未待衙役喝斥,已朗声通告道:“某乃浔安臬台先导,臬台车驾已过北门驿!”说罢勒转马头折返而去。
陈达微皱下眉,沉声道:“许府尊,我等下车迎候可好?”
“正应如此,君姊先请。”
陈达立在许王二人之后,周瑚等人之前,凝目望向北方,不多时,一行人马映入眼帘。待看清为首之人时,她惊愕地瞪大了眼。
棕红色骏马四啼纷飞,窜掠间马上骑者绯袍猎猎,日光笼罩了她的周身上下,腰间金鈒花带熠然夺目。
当陈达从今天第二次的恍神中清醒时,许王二人已抢上前躬身行礼,口称:
“下官嘉善府许文榆城县王昱见过韩臬台。”
按制,此时品级比许文高上一级的韩劭应该还礼,可她却连马都没下,冷笑一声振鞭劈下:“许文王昱等官收受贿赂罔法公堂勾结乡耆虚报田亩偷漏国税,至使民申无路弹参如霏!周瑚等人身为绅有而仗势压人强逼入佃上下勾连鱼肉桑梓!此辈忘义不忠之徒还不速速拿捕下狱以待明正罪罚!”
早有准备的军士们一拥而上,没怎么费力便将一干人等制服。
在原为韩劭所乘的那辆马车中,闻得此令的程珉尹壑同时称彩。周容莫名询问,尹壑难掩激动道:“景平二年有敕,凡监察御史按察司官所闻有司等官若有奸贪废事蠹政害民者即便拿问其应请旨者具实奏闻!以臬台的身份,暂押许文决无问题!”至于周瑚等人,那更不用有丝毫忌惮。
陈达只觉肩上腕上传来铁箍一般的力道,一时着慌看顾四面,但见许王二人挣扎无果冠服歪斜,周瑚等人面如土色目光惶然。而那些先前还挺胸突肚睥睨下尘的衙役仆从们则被手持战刀的军士们赶作一堆,相互挤着瑟瑟发抖。
再看依然高据马上的韩劭,陈达心念电闪间大声叫着:“错了!错了!韩世侄,是我啊!”
钳制住陈达的军士立刻一副见鬼的神情,一时不知所措。
韩劭面容一阵抽搐,咬牙切齿瞪向陈达:“何人如此放肆!”
陈达声音更响:“家表兄即兴宁伯夫郎,令妹之夫父啊!”
军士干脆把陈达拖到了韩劭马前。
韩劭顿觉头大,在没找到有关陈达乃此事涉案之人罪证前,真的不好拿问啊!“你既与她等蠹虫一处,又怎知与此无干?”
“世侄。。。呃臬台,我冤枉啊!专为迎候臬台之人尽在此处,我也是恰好于此啊!”陈达嘴上告冤,目光却不偏不让迎着韩劭,戏谑盈然。
韩劭厉气生胸,握持马鞭的手陡然收紧,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左右,将此胆敢假冒。。。”
陈达脸色一变,正待阻止,便听城门那边一声惊雷断喝:
“韩臬台且慢!”
韩劭话刚出口便觉不妥,见此变故忙收了下半句转头望去。
城门处窜出一行骑者,人数约八九上下,皆大秦官兵打扮。为首那人眉目冷峻神色漠然,待马至近前则率先跃下,将一只铜管双手呈予韩劭。
韩劭接过手中,竟赫然发觉管口火漆已然开封,心下惊疑看向管底,入目的纹饰赫然乃都司所有!她忙拧开管帽抖出纸笺,一目看毕,不禁露出诡谲的异笑。韩劭打量着神情不定额上渗汗的陈达:“你说你与兴宁伯有亲,可有凭证?”
陈达但觉毛骨悚然,不过只有硬着头皮取出一张名刺:“在下姓陈名达,家表兄确为兴宁伯夫郎。此番我正是奉表嫂。。。及邺国公所托南下买办。。。”她低下头,已经不敢与韩劭那阴森森的眼神对视。
韩劭接过军士转手递上的名刺,翻开,果为兴宁伯徐灿之名。她看向赶来那队军士,而那为首之人也正看着她。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想起了她是谁!
“陈达许文等獠勾结伪越残部裂据土地,收编民壮瞒上欺下,诚,逆叛之实也!着令抄查其室收押其人,以候圣度!”韩劭不再掩饰狰狞的笑,不过那也仅有一息时光。她的眸中倒映着陈达等人惊恐张皇的形状,直到她们被绑缚手脚堵蔽口舌扔进了换了看守的嘉善府狱。
“岳百户,剩下的就有劳费神了。”韩劭看向传信之人。
岳鹏抱了抱拳:“臬台处断果决,卑职佩服。”领命而去。
原来那管中信件便是自悦海而来,说的自然是张氏别院并越洲岛上的发现——僭越之服印及某些要命的联络书函,后者本是双方用来挟制对方的把柄。本来鄢志捷特意在通报京师、安州外传信榆城只是想让榆城驻军及锦衣卫各人加紧对陈达等人的监管以待安州指示,恰好出现在此的韩劭却当机立断仗着本身职权在未亲眼验实证据的情况下将有关人等控制,这若放在别处,风险自然不小,可同样的事放到早蛛网暗结的浔安,也就是多拿出点魄力的事了。
岳鹏这么说,其实是为了在感谢韩劭对她们的信任之余,表达投桃报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