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换了裴毅做头儿,除了原先跟着陈禄的吴三,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少了陈禄的大嗓门吼骂,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和谐。晚膳的时候,重宁与裴毅照着管家拿来的名单上客人的喜好忌讳,最后确认了遍寿宴的食单,二人甫一合计完,蘅芜苑就差了人来请重宁过去。
听着传唤的,重宁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却也不后悔白日里的口快,跟着丫鬟往蘅芜苑的方向走,临到院子口就瞧见又换了身嫩粉衣裳的林管彤从尹老太太的屋子走了出来,视线正正于空气中对上,隔着老远,重宁也能感受到她眼底澎湃的敌意。
许是因为有外人在的缘故,林管彤顾忌侯府颜面,没当众发了难,只在路过重宁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就带着侍女惜儿施施然走出了蘅芜苑。
重宁则随着丫鬟入了屋子,一入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陈洪绶的画儿,身披白衣袈裟,手执拂麈的男相观音,端坐菩提叶团上。细眼长眉,方面阔耳,雍容大度。画面上方以一半篇幅书《心经》,字体劲秀,末署“云门僧悔病中敬书”。画下一张紫檀云纹如意头香案,案上设着青玉松竹花插,白石莲花香炉,案前是紫檀木嵌螺钿雕花卉的小榻,榻上黑漆嵌玉描金卷草纹,炕桌上一盏绿瓷荷叶盘里摆放着时鲜的水果,散着清幽果香。
“翠儿,去泡壶茶来。”坐在小榻上的尹老太太发了话,带重宁来的丫鬟应了声儿退下,屋子里顿时就剩下她二人,重宁问了老太太安好后就杵着了,有些摸不准老太太唤她前来的用意,林管彤前脚刚走,但看这会儿老太太也不出声,面上神色淡淡不漏一丝痕迹,心里愈发心里没底儿。
尹老太太睨着她这副模样,端着的正色儿消了,取而代之的一抹好笑,开了口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这老婆子还能欺了你不成,还不过来坐。”
重宁楞过神,顺着意地走了过去,还没挨到旁边的凳子就叫老太太拉着坐到了她身旁,原想推辞却被一双温暖的手儿把着,莫名生出一股久违的熟悉感觉,不舍得拒绝,便这么坐下了。
“我这院儿自打你来了就热闹了不少,算上刚出去的那个,已经是第三个来我这儿跟我讨要你的,小的更甚,打滚嬉皮的磨,也不知谁跟他说的,昨儿来就改了口的说要你做媳妇了,真真是逗乐的。”
重宁想到烜哥儿的做派,脸上一红,“老太太就莫打趣我了,烜哥儿还小,闹着玩的。”
尹老太太噙着淡淡笑意,没接话儿,反而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人,“林家那丫头是个被宠坏了的,到我这儿来明显憋着气儿的模样,原以为是来告状的,最后却说是要你去她身边伺候的,老婆子好奇,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惹上那丫头的?”
重宁哑然,心道自己拿来激她的话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不过对方也不笨,把自己讨过去做了丫鬟,还不是任她拿捏,只是算盘错了一招,她是自由身,不用受摆布。
一抬眸对上尹老太太温和的目光,重宁略作了停顿,就将白日里在凉亭发生的争执稍加润饰道了出来。
尹老太太听完眯了眯眼,似是有些意外,“原以为是个温吞的丫头,还怕你受委屈来着,没想到还有这一面儿。”言语之间透着的不是责怪,而是轻松,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她手背示意道,“林家那丫头被她爹娘给宠坏了,只是小事儿,老婆子出了面儿调停,不会累着你的。”
重宁点头,又摇头,“她终究要回京的,明儿寿宴完了,不定有交集了,老太太就别为这事儿费心了。”
尹老太太笑了笑,笑容里夹杂着一丝重宁看不懂的东西,两声短促的叩门声响起,翠儿端着茶走了进来,替二人都奉了茶后又退了出去。
因着两人都没有开口,屋子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尹老太太垂眸瞥了眼,伸手端起茶盅轻掀盖儿,雾气徐徐漫上眼帘,迷迷糊糊地似前头的景儿也不尽然的清晰了,像是很久以前,厨房里升腾起的袅袅热气,烘得人也暖暖的。
“昨日走远,故人已逝,只有我这个不服老的一天天在磨着时光,回想这一辈儿的有不少的遗憾事。”尹老太太抿了口茶,对上重宁扑闪的澄澈眸子,嘴角勾了勾,接着道,“有些话儿憋在心里头久了说不出来的难受,却能说给你听,丫头就当听个故事罢。”
“老太太放心,我不会往外传的。”重宁郑重保证道。
尹老太太摆了摆手,倒不在意。”我不知道谁告诉你香叶的用处,只当我老婆子一个念想罢,你做的菜有他的味道,我就想着兴许是他不舍自己的手艺没了传人托梦于你。”
重宁自然知道老太太口中的‘他’是何人,说起来老太太猜的还有几分准头,只是这真相不能说,老太太也没探究的意思,重宁便继续听着。
“当时年少气盛,总以为自己给予的,付出的,都能收获回报,却忘了感情是最不能勉强的,偏生又是个倔脾气听不得劝……”尹老太太像是陷入了过往回忆,脸上显出几分怀念的神色,“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做着伤害自己和别人的事,所幸最终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
“可等我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已经没有可以说的机会,也不允许说,钟家和尹家不知不觉就成了对立面,无法修复的裂痕。后来那人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家业,再后来,他的儿子病了,他最疼爱的嫡长孙女被迫推到了人前,维持酒楼生计。”
“在那期间我听到了不少消息,四喜楼是他的心血,就快要倒了,哎,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作何想的,竟然冷血地旁观了,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是我最后悔的事,那孩子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那么小,眨着大眼儿就盯着你瞧,不哭不闹地很是乖巧,看着就讨人喜欢的……”
重宁听着她的话,有些怔忡,原来……还有人记挂着她的么?自重生以来后她以重宁的身份而活,抱着强烈的想要向钟芙复仇的意念活着,这会儿听着老太太念叨着属于钟宁的过往,鼻尖儿忍不住泛酸,那股在绝望时被自己掐断的委屈无助再度席卷,有一瞬间,重宁可以感觉其中夹杂着一缕恨意,只是看着老太太眼里掩不住的懊悔,一霎便消散了。
“说了这般多,依着你这丫头的聪慧劲儿,也应该想到我絮叨的是哪家的事了?”
重宁强压下心头的那抹涩然,心事缠绕的点点头,“宛城的钟府,那时钟家大小姐的死闹得满城风雨,依稀听过一些。”
“确是这家。”
“我在府里听闻老太太不待见那位钟二姑娘是因为……”重宁稳了稳声音,忽而想到般询问道,却怕自己问的出格,话道一半没再说完。
“那会儿听到的消息其中有这位二小姐的,当时只觉得古怪,现在想来,联系着钟宁的死似乎有迹可循,只是隔了阵儿的难以搜证。”尹老太太也不遮瞒了,“老婆子自问看人还是准的,钟宁不是那样的孩子。”
只一句,重宁又觉得鼻腔中一阵酸涩,不禁喃喃道,“我……”,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终是回过理智说道:“因果轮回,老天是公道的,一定会有洗刷冤屈的那日,钟姑娘若还活着也不会希望见到您揽责于自己。”
尹老太太闻言,瞧着她异常坚定地说道,虽有诧异,也只当是她宽慰自己罢,浮起一抹浅淡笑意,似是累了一般,半倚靠着小榻闭了会儿眼。”明儿就是寿宴,你也早些回去歇了罢。”
重宁定了定神儿的替老太太掖了掖盖着的毯子,道了别。
出了蘅芜苑,因着对话的压抑情绪仍是盘踞心头,重宁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想着老太太提起的证据一事,时间拖得久了,依着钟芙肯蛰伏多年的谨慎性子一定销毁了去。
天边的云絮聚成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浓云,连在一起,遮满天空,有些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路上行人匆匆,重宁混在人群中顺着往回家的路走着,没走了一会儿,就叫人拉进了就近的巷子里,当下回了神要呼救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耳畔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嘘,别叫,是我。”
重宁斜着视线过去,看到了一名仆从装扮的灰袍男子,面容上瞧着有些眼熟,后者顺势扮了个乞讨状,重宁就彻底认了出来,“是你。”
乞儿,不,现在应该是钟府的小厮,点了点头道,“我现在有名儿了,叫季然,现在在钟家姑娘身边当差,这趟是随着她来的,正想跟你说这消息,听闻你这阵儿在尹府,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这事儿我知道,你能混到她身边当差于我来说是好事,只是这碰面的事儿就得更小心,要是被人瞧见起了疑心,那就前功尽弃了。”重宁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道。
“咳,姑娘忘了,我是乞丐出身,稍弄一下包管认不出来。”季然说着又粘回了八字胡,一低头的,瞧着的确不大好认。”哦,对了,除了这事儿,府里之前还有件事儿,和钟姑娘有关的,听说府里管账的先生回泗水镇探亲突然死了的,他家婆娘到了府里头闹,说她相公的死跟钟小姐脱不了关系,还有什么账本之类的,还没多说点儿就让钟姑娘给带走了。”
重宁一怔,想到了吴善明死前在花楼里所说的,再一联系,她之前接触到的真账本说不准就是叫他给藏了起来,以此敲诈钟芙,要是她能找到账本,是不是这一局就能占得先机……
季然看着她陡然亮起来的眸子,想着或许自己提供了个有用的消息罢,也算对得起那人的交代,趁着行人不注意与重宁简单的告别后悄悄走了,很快就混在了人群中,寻不着踪迹。
重宁望着前方的摩肩的行人,思绪翻飞,嘴角渐渐绷紧,想到钟芙明儿个就会来尹府,她趣然的笑了,心中暗暗道:“数月未见,姐姐一定好好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