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宁没听清煊哥儿的话,只看到他宛如霜打过的茄子,蔫得有气无力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视线不由得顺着挪到了他手搭着的那人身上,容色如两次见到时的无波无澜,半垂的眼睫纹丝不动,整个人坐在那里像是一尊玉雕,然后似乎是感应到了重宁的目光,轻轻看过来一眼,清冷目光落在她身上,虽没有言语,但重宁就是有种想法被人洞悉的错觉,颇为尴尬地移开了眼。
小宝此刻拽着萧长珩的衣袖,眼神滴溜溜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重宁也不多嘴,毕竟二人都是主子的身份,她可以和小宝嬉闹,但在这人面前却是收敛得紧,也不知是那回洗澡被抓了壮丁的缘故,还是那双清冷眸子有时过于锐利,每次对上,重宁总会不由的有些紧张,谨慎处之。
萧长衍似是察觉,收了视线,落在了旁边小孩儿急得涨红的白嫩小脸上,眸光暗敛,终是起了身子,将账簿推到一边,抱起煊哥儿,慢慢道:“我们去前面亭子坐坐。”
重宁得了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二人转身的刹那间又偷偷看了几眼,总觉得两人似乎在谋划什么与她有关的,随即就拍散了这一想法,自己一个烧火丫头的有什么值当人惦记的,当真是受了前世影响,草木皆兵了。
没成想煊哥儿被重宁这么一看,不好意思地从脸红到了脖子,唉,自己这样儿被人抱着好没有男子气概,可是能和大宝这么亲密接触的也属难得,纠结了会儿只得红着脸享受了。
三人到了不远处的八角亭,微风徐徐,周遭湖水清澈,金光洒在湖面上,偶有鱼儿游过,荡起波纹,金子仿若碎了一湖。重宁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一一摆在亭子的石桌上,除了有小孩吃的糕点,还有一些特意迎合萧长衍口味的菜色,他不喜酸辣,口味偏于清淡,所以看着重宁摆在桌子上的食物,竟也微微勾起了食欲。
煊哥儿坐在石蹬上身量不高,双臂趴着桌子指着那黄白相间的头中刻着“王”字老虎模样的可爱动物,不禁夸了一句,“这猫真可爱!”
重宁的脸色顿时有些黑了,她和裴毅学了好几天的,怎么可能会相差那么多,暗暗磨着后牙槽的解释道,“这个是老虎,煊哥的属相么……呵呵。”
煊哥儿再一仔细看,确实有几分相似的样子,是只大猫,拿在手里闻了闻,“好像是黄桃味儿的。”
“确实是用黄桃雕出来的。”
“那这些黑色花纹不会是墨汁吧?”煊哥儿指着一处,不禁好奇的问出声,“闻着甜甜的。”
重宁瞧了一眼,提到上头的黑色用料来了兴致,“这东西是可可豆磨出来的粉制成的酱,是位海外的客人送给老爷的,一直堆着没人会做,我就想拿来试试,正好做这老虎的花纹,另一些磨了干粉,略微苦涩,不过倒是有提神的效用,你先尝尝这个的味道如何?”
煊哥儿拿着瞧了半天的,撅了嘴的不晓得从哪儿下口好,小老虎挺可爱,还真有些舍不得。”我再多看会儿。”
坐在一旁的萧长衍看着二人互动,不作一声,却存在感十足。重宁做这顿的用意也是为了两人比试那日的帮忙,噙着一抹感激笑意地将筷子递到他的面前,“多亏了公子的那一票,才使我和陈禄打成了平手,一点小菜薄酒聊表心意,望公子不嫌弃。”
重宁伸手的一瞬间,消瘦的胳膊正好从袖子中滑出,露出些许红肿和破皮来,萧长衍依稀记得这伤应是比赛那日陈禄举刀相向,一旁丫鬟惊慌逃跑时撞到重宁所致,他当时离得远,正要出手却叫护院抢了先的,于是就顺势旁观了。
萧长衍还在漂着思绪,重宁递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心中暗暗抹泪也是哀嚎了一声,这个冰山一样的男子以后还是不要招惹的好,连谢谢都略过算了,这样抬手胳膊好酸,一旁的小宝顺势接过筷子,为了在重宁面前表现,于是欢快的说道,“二宝,那一票是我求着大宝给你投的,一开始不肯,是我说他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不对,才给说动了哈哈哈。”
重宁咳咳的干呛了两声,提提提……提上裤子?!重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时真是尴尬,轻咬一下嘴唇,眸子堪堪垂下,脸颊浮起一丝酡红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的某物,摸索了一番突然想到她这副身子已经不是钟宁,没有了能带给她安心的护身符,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一不经意的动作已经成了习惯,延续到了这具身子。
这一幕落在萧长衍眼中,身体蓦然僵在了那里,微缩的瞳孔中倒影出女子低眸羞赧时的情景,似有重叠,视线久久停留在对面之人的身上失了神。
重宁被看得有些发毛,一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惹他不快了,为何这人的脸色会猛然沉下来,连带着席间的氛围也变得怪怪的,除了小宝没心眼的吧唧声儿,她只觉得脖子那处被那人盯的快要烧出一个洞来,愈发不自在起来。
良久,萧长衍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水,端着酒杯的修长手指突然紧了紧,微微眯起眸子再将重宁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尤其是在她的颈间,又怎么可能是她,良久,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低声说道,“失陪。”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萧长衍似乎心情不好,为何不好?重宁想了想好像是因为……她?看着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透着孤绝,连带得重宁也觉得有些差了心情,这人……
煊哥儿挠了挠脑袋,“大宝是肚子不舒服么?”随后拽了拽怔忡中的重宁,安慰道,“没关系的,咱们接着吃,我也要喝酒。”
说罢就抻着手儿去勾桌子一端的酒壶,被重宁发现给拿远了,小孩儿更被激发起了好奇心,使劲撩着却怎么都够不着,端着可怜劲儿道,“我闻着桃花味儿了,我看到坛九拿了好多桃花来,大宝叫他酿酒喝,也给我尝尝呗。”
“……”重宁一顿,被小孩儿正巧抱了个着,手中的酒壶被他拿到了手,动作利落的倒了些尝了口,一下给喷了,一张小脸儿皱成一团的哭丧着脸道了一句好难喝。
重宁被他那模样逗乐,心中因为桃花起的异样心思被冲淡了不少,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抬了下眼皮扫过那只酒杯,开口道,“这酒不算是好东西,喝多了反而伤身,像你大宝这样的,就属于伤身的喝法。”
小孩儿皱着眉,似懂非懂地点头,顺口接道,“那我以后拦着不让他喝。”
重宁笑了笑,喜欢这孩子一点就透的聪明劲儿,想着几次见面那人都酒不离身的,不管那人的态度好坏,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下。
阳光大好的天色,亭子里头的重宁蓦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回头看去,就看到穿着月白绣衣,兰花点缀的如雪花般冰清玉洁的大小姐林管彤就站着不远,面布寒霜。
林管彤绷着一张精致妆容的脸,一点红唇微微抿着,踩着官家小姐的碎步,优雅高傲的来到亭子里,端着小姐的架势,一眼就瞥向重宁,眼神犀利却微有些嫉妒。方才她来找大哥什么都看见了,萧大哥竟然一直看着这丫头,那眼神专注地叫她恨不得撕碎了这黄毛丫头换自个儿顶上,看得她心里头直冒火。
重宁察觉出一丝不对味来,和隐隐的火药味,问了个安就打算退下,她可还没忘记那夜在厨房里这名女子的彪悍作风,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避过去,却叫林管彤给唤住了。
林管彤就着方才萧长珩坐过的地儿坐下了,扫过桌上剩下的菜肴,落在了煊哥儿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莞尔温柔说道,“烜哥儿,我与这小厨娘有些女儿家的私事儿要问,你在有些不方便,惜儿带着你去别处玩会儿好不好?”
话摆了出来,意头却是对着重宁的,这么一说的重宁自然不好再跟着烜哥儿,只得老实待着了,让烜哥儿跟着她身边的丫头走了。
此刻凉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林管彤一看煊哥儿没了身影,立马撕开带笑的脸皮,扬起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利索的弧度,差着一寸就要重重扇在重宁的脸上,却戛然停止了,重宁切菜刻刀雕花,早已练出了敏捷,抬手捏着林管彤的细细胳膊,带着几分力度生生让林管彤痛的“嘶”了一声。
“你放开我,好大的狗胆子,竟然敢对侯爷之女动手。”林管彤呵斥了一声。
重宁稍作沉思,这才松开林管彤道,“侯府小姐就能无缘无故出手伤人么,今儿算是领教了小姐家的教养了。”
“你……”林管彤揉着胳膊,更是趾高气昂,“你这下贱的胚子,没什么姿色还敢勾引萧大哥,我怎的就打不得你这种狐狸精了,想攀上我侯爷府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萧大哥岂是你能肖想的。”说着林管彤竟将桌上的盘子全部推到地上,瓷器摔落的声音响起在耳中,“做的一手好菜又如何,出身下贱就是下贱,混这辈儿你就是个烧火丫头,别痴心妄想不该想的。”
重宁没想到林管彤竟然这般素质,然到了最后一句,气血上涌,立在那一堆碎烂的瓷碗当中,周身气场突变,冷眼看着眼前女子被妒火烧扭曲的脸,嘴角一弯,轻勾起一抹嗤笑。
“不知小姐有没听过一句……”重宁顿了顿,看她被自己的话带着走后又接着道,“狗眼看人低。”
“你……”林管彤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般羞辱过,还是个下贱的厨娘,被气得浑身发颤,一手攥紧了裙角,额头青筋凸起咬牙切齿道,“我一定饶不了你。”
“哦,告状的把戏么,估计……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重宁止住了要离开的步子,回头上下瞟了她两眼,含着轻蔑,让对面的人愈发火冒三丈,而点了火的人却轻飘飘地扔下句话离开了。
唉,把人支走也得先掂量自己行不行,不然你看,没个帮手自个儿气坏的结果多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