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亡有此忽惊喜,兀兀对之呼不起。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里。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书史。
漆棺幽閟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拟。去年欢笑已成尘,今日梦魂生泪泚。
--陈衡恪的《题春绮遗像》
零星几点火把隐在茫茫劲草间,扬鞭声骤急骤紧,秋风飘过拽出一束束腾焰,隆科多伏在马背上,心悸难安。
为何明知事有蹊跷,却依旧鬼使神差地给她匕首?若非得见佩刀上镌刻的佟佳二字,哨岗守卫怎会轻易放行?若不出围场,她何至置身凶险之地,吉凶未卜?为何当日成嫔出言羞辱,以讹传逼她自寻短见,自己明明怒火中烧、心焦难安,却任她莞尔一笑便置之不理?寻纸鸢……她此番分明是寻死,名节对女子何其之重,为何自己居然不懂?暗暗自责,蚀骨悔恨夹着沁入心扉的慌乱,凉风拂面却拭不干眼角的迷蒙,隆科多紧了紧缰绳,复又狠狠一记扬鞭。
“大人,天都黑了,要不明日再寻吧?”身后的侍卫扯着嗓子,扬声问道。
“继续找……非找到人不可……”
“大人尽管放心,佩刀一事,我已严令守卫,死都不会有人提起。”方才的侍卫又高声喊道,顿了顿,忧虑劝道,“她一个女子,徒步走不了多远,这一带的蒙古牧民,我们都已问过,她一定不在这儿。我们继续找,只怕越偏越远。况且,野狼出没,我们人手不够,还是先回营,明日天明再去别处找吧。”
瞬即一怔,隆科多急拉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嘎然止步。圆目一瞪,尽是愠怒,隆科多厉声呵斥:“妄称铁铮铮的硬汉,竟说出此等混账话来!荒郊野岭狼群出没,她一个女子,若无庇护,该如何活命?”
转念一想,方圆数十里的族民已悉数问过,皆未见过芝兰,看来是走错了方向。隆科多拧转缰绳,朝另一个方向驰去,扬声严令:“朝东边继续找,懈怠者,军法处置!”
东边依稀几点火光摇曳,夜风掀起草浪,几顶蒙古包若隐若现。心头滋生一丝希冀,隆科多抽了一记长鞭。随着马儿声声嘶鸣,急急跳下,不及拴马,隆科多飞奔迎上挑帘出帐的蒙古男人……
揣着翠玉簪子,隆科多深吸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松了松。
“大人,不如我们先回营吧。既然族民说,有位满族姑娘用玉簪子换了马匹和蒙古长袍,那应是觉禅姑娘无疑。她既有心出逃,哨岗之责便轻了。”侍卫凑近低声劝道。
心头一紧,隆科多瞥了眼部下,出逃可是死罪,即便逃得了草原狼群袭击,亦难逃内务府追捕,瞬即面容一绷,道:“这簪子一看便知出自大贵之家,她不过一介宫女,这簪子怎会是她的物件?出逃乃宫闱重罪,我们岂可胡乱下定论?簪子一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分寸。今日先回营!”
回营已近亥时,幽暗的湖面似腾起一层迷蒙水气,氤氲弥漫。浅滩的水草润润湿湿,任由清风吹皱湖水,掀起涟漪推进逼仄的湾沟。水草里揉着零星火光,似洒落夜幕的繁星,又似漫天飘零的碎银……
隆科多一路若有所思,不经意瞟及湖面,些许愕然,复又定睛瞅了瞅,旋即皱了皱眉。当班的低阶侍卫殷勤地奔上前牵马,隆科多指着湖水,怒气冲冲喝道:“围场严令,不得湖内放灯!以防刺客夜袭,你们都当耳旁风吗?还不快把灯捞起来!”
侍卫急急单膝跪下,解释道:“这是成嫔娘娘差近侍放的,说超度御膳房宫人觉禅氏,梁总管也默许了,所以……”
“什么?!”隆科多一把揪起侍卫的领口,惊愕得五官都些许扭曲,道,“她到底怎么了?”
侍卫一时愣住,旋即指了指远处班房,支吾道:“索绰罗大人……”嗖地松手,隆科多一路飞奔……
主帐一片滞寂,梁九功弓腰候在帐外,愁眉泪眼。入宫二十载,宫人罹难早已司空见惯,唯是此般摧身碎首的厄难,真是惨绝人寰,闻所未闻。素不相识之人都免不了扼腕叹息,更莫说主子对她有情。哎……梁九功低低摇了摇头,心中暗涌一丝愧意,这女子近来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主子不清楚,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却……碍于个人得失,只当睁只眼闭只眼,而今惹得主子如此伤心,祸及自身,也算咎由自取。若是自己出手庇护,或向主子求情,她何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主子又何至心伤至此?
幽幽阖眼,梁九功深吸一气,缓缓睁眸,振了振,轻声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早些就寝吧?”半晌不见回音,梁九功麻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挑帘入账。
营帐一侧,早已烛尽灯熄,软榻上空空落落,黯淡昏光笼罩下青玉棋盘寥寂清零,榻下唯见纸鸢,模糊不清的那抹轻黄似披了层黑纱,尽是亡者的清净寂灭之气。梁九功不由心慌,碎步急迈,拂过一缕风,榻边锦衾裂口,几丝雪白棉絮清扬纷飞。
探头屏风里侧,梁九功稍稍舒了舒心。主子和衣倚在睡榻上,未掌灯瞧不清神色。唯是瞥见睡榻里侧,主子搭手抚摁的包袱,梁九功不由双眉一皱,顾不得其他,碎步迈至榻前,噗通伏地跪下,求道:“皇上……亡者戾气过重,皇上万金之躯,万万不可沾染。人死不能复生,让奴才把觉禅姑娘请出去吧。”
说完,梁九功埋着头,碎碎地挪动膝盖凑近软榻,怯怯抬眸,愣愣伸手去抽包袱。猛然一摁,眼睑低垂,玄烨拎起包袱,缓缓抱至胸前,紧了紧双臂,若深潭古井底处扬起的回音,嘶哑低沉,“别动--朕不信她就这么走了,朕不信……”
双手僵住一瞬,梁九功缓缓缩手,迟疑片刻,低声劝道:“皇上……芝兰姑娘心地善良,您这样……她如何放心走好?还是让奴才带她下去吧。”
眸光刺透黑暗的犀利,瞬即滞暗,玄烨盯着霓帱,心间暗涌无法言语的苦痛,仿若呓语喃喃:“她怨朕……朕待她……她该恨朕才是……‘蕙弱芳未空,兰深鸟思时’……庆芳之死……谁告诉她的?”
抿了抿唇,梁九功低低回道:“奴才一定彻查。”
“哼……查又有何用……”玄烨仰头,双眸雾上一层氤氲,无力说道,“朕……才是罪魁祸首……是朕……”
“不是的,皇上……”梁九功急急抬眸,轻声宽慰,“芝兰姑娘不怨皇上……更不会恨皇上,皇上千万别自责。”
一缕苦笑掠过双眸,氤氲更甚,肩头微微一抖,玄烨叹道:“寻纸鸢?分明是有意……寻死,出逃也好……寻短也好……都是寻死。是朕逼的……”
“皇上,不是这样的。”一时情急,梁九功不由伸手揪住榻沿,脑际迅速一转,稍扬声线,道,“小珠子那日去见她,她还有东西托小珠子转送皇上,她怎会……怨皇上?不会的……”
微微扭头,双眸透着弥蒙雾气,闪过一丝希冀,玄烨垂目凝了眼梁九功。梁九功愣愣点了点头,试探着伸手去抽包袱,低声道:“奴才先安置好她……再传小珠子来……”
包袱严严实实被主子的双臂拢着,梁九功抽不动,不再使劲,唯是这包袱晦气至此,万万不可留在御前,脑筋一转,复又垂目求道:“皇上,索绰罗大人虽说比对过……莫说皇上不信,奴才也不信……芝兰姑娘一向机灵,若像皇上所说……是出逃,断不会轻易叫自己遭遇不测。若是寻短,这围场里……她也犯不着想方设法地出去。皇上给奴才包袱……奴才去彻查。佟佳大人……也不信索绰罗大人所言,他说明日还要继续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