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了脸色煞白的近身,玄烨心生一丝疑窦,唯是与臣子们商谈正酣,无暇理会。梁九功睨了眼自鸣钟,都过了一个时辰了,魏珠怎还不见回,不由心焦如焚。
“今日就到这儿,几位用完膳再回京不迟,命御膳房备膳。”玄烨淡然说道。梁九功诺诺称是,臣子们皆跪谢圣恩。
“小梁子,召成嫔,朕今日陪她骑马。”双眸染笑,玄烨起身踱至软榻前,信手拈起一本书,清然吩咐。
“嗻……”梁九功愣了一瞬,旋即称诺。三藩战事顺利,主子心情大好,唯望此次虚惊一场,寻到那丫头,以主子今日的心境断不会过于责难,心不由舒了舒。
秋高气爽,绿野千顷,两匹马儿或俊逸奔腾或闲庭漫步。玄烨瞟了眼身侧马背上红粉扑扑的笑靥,眼帘却不由浮现颁金节怀翼里的那晕羞怯,鼻息似贪恋昔日那丝淡雅醇香,不由深吸一气,扑鼻的却唯有芳草泥土的涩涩和成韵袖口飘逸的牡丹芬馨……
梁九功远远瞅着主子,心底却空空荡荡,眼见夕阳西下,魏珠既未归来,亦不见差人送信,难不成真出了岔子……心间一阵暗否,这丫头应是不甘被遣出宫,耍苦肉计博主子怜惜,如何会容自己出事,不过邀宠的下作伎俩罢了……心又稍稍顺了顺……
已近掌灯时分,玄烨领着成韵在帐内对弈。成韵咬了咬指尖,另一手捏着棋子,悬在半空,举棋不定,嘴一嘟,娇嗔道:“皇上明明说让着臣妾的,才下了几个来回,就逼得臣妾走投无路了。”
“哈哈……”玄烨伸手摁在榻上,稍稍活动活动肩颈,道,“你啊……棋艺不精,朕若是不让你,恐怕这局早结束了。”
“嗯……”成韵依旧撅着嘴,腻歪道,“再来一局嘛。”稍稍扭头睨了一眼,玄烨笑着点点头。
盈盈于心的皆是幸福,成韵扬指清理棋盘,自那贱丫头不在御前晃荡后,皇上待自己复如从前,甚至,宠溺更甚,那丫头得有多远赶多远。想到那夜寝帐侍寝那幕,成韵心头如蚂蚁啃噬,切齿之恨,眉角不由一蹙。
梁九功瞅着烛火,心已焦得麻木,不祥之感暗涌,愈涌愈浓。闻得帐外一声轻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落,旋即又似吊至嗓子眼,梁九功悄声蹑步退下。
“怎样?”再顾不得端着凛凛架势,刚出帐,梁九功便悄声急问,声音都些许低颤。
面色煞白,嘴角颤颤地扯了扯,眼眶微红,蒙着一层泪花,魏珠欲言又止。
一把揪住魏珠肩头,梁九功着力掐了掐,鼻息急促,训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沉住气,到底怎么了?啊?”
魏珠抿了抿嘴,踮脚对梁九功耳语两句。梁九功愣地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魏珠急急伸手搀了一把。双眸空洞,半晌憋不出话来,梁九功深吸一口气,无力说道:“请索绰罗大人……随时候着……皇上,可能……会召见……”
魏珠依旧搀着师父,不由紧了紧手,忧心忡忡地问道:“师父……这……你如何……跟主子说啊?”
一抹冷笑掠过,梁九功凄然,道:“事已至此……如何能瞒得住,哎……”摇摇头,拂开魏珠,梁九功几乎是拖着身子入的帐。
“皇上……这个不算,臣妾要重来……”依旧是娇嗔,梁九功听来无比刺耳,心间愈发愁闷。
玄烨扬指捏棋,僵在半空,嘴角浮起一丝不耐淡笑,道:“要悔棋得赶紧咯……朕的棋子一落,可就由不得你了。”成韵嘟嘴捎上一抹娇媚。
深吸一口气,梁九功扑通跪下,紧了紧拳头,低头垂目,定了定神,低声禀道,“皇上,御膳房宫人觉禅氏芝兰……没了。”
叮咚……棋子滑落指间,跌落青玉棋盘,砸起溅开,闷声滚落地上……梁九功低低瞥见主子的手僵悬在半空,心不由怦怦若出。
“什么?”成韵蹭地站起,声尖气促,道不清是惊是喜还是悲,急急问道。
双目一闭,梁九功振了振,嘴角溜出一声细声快语:“昨日晌午,觉禅姑娘从湖那头的哨岗出了围场,说给成嫔娘娘捡纸鸢,彻夜未归。今早魏珠发现,奴才央侍卫四处找寻。索绰罗大人寻到了纸鸢,也寻到了……人……”
一口气吐完,额际不由冒了一层冷汗,心头却些许释然,梁九功不敢抬眸,伏在地上,深深埋下头来。
成韵缓缓坐下,嘴角微扯,心间凌乱,窃喜夹着一丝愧疚和怯弱,弱弱地低眉偷睨榻上之人。
笑冷凝成冰冻在脸上,眸光瞬间黯淡灰沉,似大漠沙暴前夕灰蒙蒙的涡旋,手僵悬半空顷刻无力垂落,喉际不由一滞,心堵闷生疼,锥心蚀骨,玄烨竭力顺了顺气息,唯是悲恸仿似自丹田一袭而上,顷刻吞噬此人此心。呼吸已然不畅,伸手强摁软榻,十指不由死死抠住锦衾,兹兹细声撕扯,指盖已掐入锦衾,薄唇几度微张,终是紧抿不语,颚骨紧绷微凸……玄烨依稀听见嘴中牙床紧咬微颤的咯咯之音,急急阖目,嗓际似涌上一股腥红,生生咽了咽,顺了顺气,声带沙哑低沉,似从齿缝挤出的一句低语:“胡言乱语……人既寻到,如何说没了……”
梁九功微眯着眼,声音低颤,夹着些许哭腔,道:“是真的……皇上……觉禅姑娘真没了……”
猛然睁眸,寒潭蒸起一层氤氲,十指悉数陷落锦衾里,双拳一握,揪得又是一声撕扯,刺耳慎人,声音愈发低郁,“人呢?带来见朕……”
“皇上……奴才求您别看了……”梁九功轻声抽泣,“让奴才处理吧,奴才一定叫觉禅姑娘走得安稳……”
“皇上,还是算了吧,这人都没了,还带进帐,多晦气……”成韵怯怯劝道。
“去……”声音抑着难掩的悲,透着不容抗拒的怒。
梁九功摸爬着起身,跌撞着出帐,旋即,又领着索绰罗入了帐。索绰罗面色冷峻,左手拿着纸鸢,右手拎着藏青包袱,噤声不语,恭顺行了大礼。
淡扫一眼跪地的侍卫,眸光蒙着的雾气愈发冰凌,心头暗涌一丝希冀,玄烨松开拳头,抬手扬起拇指揉了揉太阳穴,顿了顿,道:“人呢?”
索绰罗双眸一沉,放下纸鸢,迟疑一瞬,捧着包袱,端端正正地推上前,轻置地上,语气沉重地禀道:“回皇上,臣奉命寻觉禅姑娘,找到了纸鸢……还找到了这个……”
“草原狼群肆虐,觉禅姑娘应该……”指了指包袱,索绰罗顺了一口气,接着道,“已遭不测。奴才找宫人比对过……这确是觉禅姑娘之物……”
成韵眉头紧蹙,嘴角紧抿,一摆手,道:“赶紧……拿下去……”
久违的恐惧……八岁丧父十岁丧母时的彷徨无助……再度漫天铺地袭来,玄烨顿觉心搐得不能自已,双眸若暴风骤雨侵袭之前的汪洋,波涛云涌,昏天暗地,唯望一切皆是错听,低沉如深谷传来的一声颤颤嘶吼:“混账!人命关天岂能儿戏,单凭一个包袱,便断定她不在人世?简直荒唐至极……”
“皇上,臣断不敢凭空猜测……”索绰罗急急挺了挺身子,顾不得跪在一侧的梁九功狠命摇头,嗖地解开包袱……
“啊……”成韵连连别目,顿觉胃内翻江倒海,便要呕吐。
乌瞳放缩之间,涟漪骤起……包袱里那袭春日淡嫩新绿,似一夜老去,成了暮秋的流丹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杜鹃啼血般残忍凄美。袖口的那簇淡雅蔓藤暗绣,仿若昨夜还在蛟龙熏炉旁拂袖而过,尚带着自己情急一瞬扯袖落下的掌温,如今却被撕扯得碎琼乱玉,夹着狼群嗜血的唾涎和群魔盛宴的酣嬉淋漓……剜目怵心,狼群撕咬的不是嫩绿,是胸口怦然悸跳的心,抬手捂住脸庞,深深埋下双眸,直到胀痛难耐,不忍移手不忍复看,玄烨俯下腰来,鼻息间一瞬是那熟悉的淡淡幽香,另一瞬是致命的蚀骨血腥。
梁九功抬眸瞅了眼主子,挪着膝盖,凑到索绰罗跟前,颤颤地系包袱,连连拂手屏退索绰罗和成韵。成韵再顾不得其他,蹬着花盆鞋蹭蹭出了帐。梁九功迟疑一瞬,拎起包袱,把包袱摒得远远的,便要离帐。
“别碰她……把她……留下……”一声低沉颤栗之音飘过,梁九功愣愣放下了包袱。
杵在帐外,梁九功躲在帘缝处,怯怯偷瞄……主子不曾移手,不曾抬头,似僵在榻上,唯见肩头簌簌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