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丁丁,鸟呜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生。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诗经·小雅,伐木》
一整日,芝兰皆神不守舍,任衣裳堆山积海,唯是木木地揉搓,大半天还未浆完一桶。
“芝儿,你再搓,这袖口都要给你搓破了。”庆芳扯起芝兰的手,朝盆子努了努嘴,问道,“你今日怎么了?早上当差吓着了?”
芝兰抽开腕子,红着脸,尴尬地摇摇头,倒了盆内的水,便去井边汲水清洗。
“银月,她怎么了?”庆芳瞄了眼芝兰,关切地问道。银月勉强挤了丝笑,敷衍道:“没事儿。”庆芳无奈嘟嘟嘴,轻叹了一声。
伍贵生端着鸟笼,吹着口哨,踱着官步巡视过来。芝兰急急撂下木盆,碎步上前,福了一礼,低声道:“伍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贵生狐疑地睨了一眼,满目不耐,剔了剔指缝,哼道:“说吧,借一步就免了。”
芝兰脸颊浮起一丝红晕,抿了抿嘴,道:“公公,事关重大,是有关……主子的……此处说不合适。”
伍贵生闻声来了兴致,斜瞟了一眼,说道:“跟我来吧。”
到了堂屋门口,伍贵生止步,得意地笑道:“这屋不是谁都能进的,就在这儿说吧。”
芝兰心头尽是不屑,压了压性子,轻声说道:“伍公公,这早上收衣服的差事,可否请其他姐妹替我几日?”
“休想!才干了几天啊?”伍贵生急急打断,扬声斥道,众人皆偷偷朝这边张望。
“不是我偷懒,只是……今日……”芝兰顿时面红耳赤,急忙辩解,复又压了压嗓子悄声道,“撞了圣驾……您也知我是因何被贬到这儿的,我怕……我个人是小,唯是怕……连累了公公。”
伍贵生心下生疑,眸子贼溜溜地打量眼前的女子,宫女对面圣向来趋之若鹜,前几日舅父还来书,严令盯牢这女子,不得给她得邀圣宠的空隙,此等千载良机她怎会轻弃?伍贵生捎了几眼疑惑,朝院子那头大声唤道:“银月,过来。”
银月一路碎步奔了过来。未等银月福礼,伍贵生急不可耐地问道:“今早撞见圣驾了?”银月不由一怔,抬头望了眼芝兰,愣愣地点点头。
伍贵生不语,朝二人又扫了几眼,慢悠悠说道:“行了,我知道了,明日找人替你。”说罢,转身便要进屋,顿时又在门前止步,吩咐道:“叫李四儿过来。”
芝兰心头一厌,定了定,低声应道:“是……还有,今日之事若是声张,恐怕……”
伍贵生不耐地扭头,厌烦地喝止道:“还用你教,赶紧干活去。”
李四儿进屋已个余时辰了。众人皆见怪不怪,埋头浣衣。唯是萍儿嘟着嘴,满脸不悦,李四儿不干的活全由萍儿顶着,如今她变本加厉,当差的时辰一日短过一日,萍儿即便免了推车收衣的差事,仍是干不完的活。
庆芳凑上前,打趣道:“萍儿姐姐,你如今可觉得沾了她的光了?”萍儿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晌不语,唯是狠狠地搓着衣服,低低嘟囔道:“都不晓得我得罪谁了。”
李四儿满面春风地出了屋,嘴角抿不住笑意,双眸凝着别样的期冀,款款走到银月跟前,竟略带娇嗔地说道:“银月,明日一早我替芝兰的差,与你同去。”银月微张着嘴,愣愣地半晌未回过神。李四儿并不理会,含着笑回到原位浆洗衣裳。
芝兰垂着头,闻声不觉住了手,拔凉的寒意爬上心间,虽则明日他未必会经过旧路,但李四儿此举实在令人生疑,莫非……若是李四儿真有心攀龙附凤,他会如何?还有,他今日微服出宫,是携哪个女子去宝珠洞吗?芝兰不觉狠狠摇头,即便如此,自己又能怎样?正如婉儿姐姐所言,当断则断,即便万般难舍,却已由不得自己,唯有斩断情丝。若是李四儿承恩,未尝不是好事,四儿得偿所愿,而自己也可彻底断了念想。如此想,心底豁然了些,只是心头的那缕醋意,却似愈涌愈烈。
又是一个不眠夜,银月摸黑早起,芝兰分外清醒,怯怯地屏住呼吸,唯恐惊动了银月。听到院中的木车咯吱响起,芝兰心头一沉,窝在被褥里却似踩在三尺寒冰之上,凄凉无助,度日如年般等待天明。
“银月,瞧瞧我,怎么样?”李四儿边扶桶边扭头,眨了眨眼,问道。
银月推着木车,侧脸定睛瞅了两眼,虽然光线暗淡,朝雾迷蒙,看不分明,但眼前之人确是精心装扮过的,心头不由泛起一丝不悦,冷冷道:“太暗了,瞧不清楚。”
李四儿并不介意,含着笑捋了捋发辫。银月瞧着不是滋味,不由忆起庆芳前日所言,唯望一切皆是误会。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语,不经意间宫道已走了近一半。
“银月,推慢些吧,我累了。”李四儿拖着声音慵懒地说道。银月更是生疑,反而推着木车,愈发急起来,昨日便是这个时辰撞见……若是李四儿没安好心,自己断不能遂她的愿。
“诶,银月,你今日是怎么了?我说累了,慢点,你却更快了。”李四儿不悦地埋怨道。银月懒得理会,依旧健步如飞。突然,透着雾气,两抹身影愈来愈近,银月心头不由一紧,缓缓止步。李四儿不禁莞尔,急急止步,捋了捋发鬓辫梢。
未等两抹身影靠近,两人已恭恭敬敬地贴着宫道跪下。墨缎云锦黑靴果然走近停了下来。
“奴才李四儿给皇上请安,惊扰圣驾,求皇上恕罪。”一声脆脆的声音响起,银月不由一怔一厌,不解地低低扭头偷睨,李四儿竟大胆地微微抬头,忽闪着那双明眸,嘴角轻抿,楚楚娇羞。
掠过一丝惊诧,双眸定了定,少顷又是一沉,剑眉不由微蹙,淡扫了一眼,玄烨挪步离去。梁九功瞅了眼李四儿,捎了一眼警示,便急急大迈几步,紧随主子。
李四儿缓缓垂目,死死揪住衣襟,嘴角泛起一缕残冷,片刻又松下手来,扭头朝北,目送明黄身影的眼神道不清是不甘、不忿还是不舍。银月死死盯着李四儿,目露一丝怨毒。余光扫到银月的表情,李四儿唯是露出一缕不屑的笑意,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膝盖,悠悠道:“该走了。”
银月不情不愿地推起木车,黑着脸,一路不语。李四儿亦懒于理会,竟恬不知羞般处之泰然……
梁九功一路碎步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主子,麻着胆子抬头瞟了一眼,主子嘴角紧抿,双目直视前方,蹙眉未展,雾气蒙面清零凛冽。昨晚,原就在寻思,今早主子会不会走这条宫道,不料被自己言中了,始料不及的是那丫头竟如此不识抬举,主子昨儿心里就不痛快,这么一折腾便更是火上浇油。
不经意间已到宫墙尽头,玄烨止步,冷冷道:“浣衣局在哪儿?”梁九功一怔,苦着脸,迟迟地指了指东边,急急埋下头来。凝着那片低矮的院落,眸子不由阴了阴,玄烨旋即转身向西走去,幽幽道:“赶紧去打点,朕要给皇祖母请安。”
浣衣局院落,林嬷嬷执着竹鞭轻敲掌心,悠悠踱着步子,冷冷监视着一众女子,院内哑然无声。芝兰埋着头,心间茫然,忐忑而矛盾,多希望他今日仍会经过那宫道,即便不得见,至少可知他心中尚藏一分情意,转念又多望他不会打那经过,李四儿……揪心的痛楚,断之一字,谈何容易。
“早膳都用完了,银月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吧?”庆芳在耳际悄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