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相安无事,众人对偷瞄一事都已淡忘。一日,伍公公午后又来监工,踱到芝兰跟前,满目不耐地吩咐道:“你这一病可休息了大半个月,管理一个司局最重要的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得把这落下的活计都给补上咯。”
芝兰福了福,笑着回道:“公公说得在理。”
“从今儿起,去东边各宫收衣裳的差就轮你当了。”伍公公继着吩咐道,又指指银月,补道,“和这丫头一起,手脚勤力点,不懂便问萍儿。”芝兰、银月齐齐行礼。
萍儿待伍公公离去,便走了过来,低叹道:“这原是李四儿和我的差事,我是跟着享福了。这差也不难,早膳前和晚膳后沿着外东宫墙推车去收便是,那里的宫人都已早早备好了。”
于是,芝兰和银月无故又多了项差事,只是二人并不觉委屈,如此独处谈心的时候反而多了。
五月初五,东方微明,西暖阁内已灯火通明,梁九功正给主子整理衣冠,一套藏青色常服。
“皇上,奴才都已打点妥当,纳兰大人在神武门候着。等会,劳皇上从景运门出,沿外东宫墙去神武门,这样便可绕开内廷了。”梁九功边整理腰带边低低说道。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找条僻静的道就行。”玄烨不耐地说道。
“嗻--”梁九功复又讨趣道,“今日是药香节,裕亲王想必安排了好节目,皇上日理万机,有段日子没出去了,正好散散心。”
嘴角扬起一丝轻笑,玄烨淡淡说道:“不过又是骑马射柳、登高望远罢了,也无甚趣味,了解民情更打紧些。”
梁九功低低笑道:“那是……皇上爱民如子,时时刻刻都想着社稷。”
玄烨不禁戏谑地轻轻努了努嘴,道:“我说小珠子怎么对着朕吹嘘拍马得很,原是跟你学的。”
梁九功露出一丝苦笑。玄烨轻笑道:“罢了,赶紧启程吧,别差步辇了,免得惊动了皇祖母,朕也难得走动走动。”梁九功轻轻点了点头。
踏着朝露,芝兰推着木车,银月扶着木桶,一路嘎嘎吱吱地沿着红墙向南,得推至奉先殿那处小宫门收衣裳。虽已微微天明,整座皇城依旧笼罩在黑幕下,空空荡荡的宫墙,唯剩两人的脚步声回荡,时下确有几分慎人。
“芝儿姐姐,我们都当了几天差了,为何……我总觉得还是……有点怕。”银月怯怯说道。
“别怕,不还有我嘛。”芝兰虽这般应道,心底却也泛起一丝畏惧,尤其是今日朝雾弥蒙,唯是几尺开外看得分明,便又补道,“轻轻哼支小曲吧,有声音便不怕了。”
银月点点头,道,“那你开个头。”
“嗯--”芝兰灵机一动,轻轻唱道,“正月正,老太太抽烟看花灯,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儿啊……”
银月心头一颤,这童谣不禁勾起儿时的回忆,还勾起了思家愁绪,便动容地和唱起来。歌声清幽,夹在朝露清风里习习拂面,如银铃般穿透薄雾直触心底。
玄烨不禁缓了缓步子,朝梁九功睨了一眼。
“定是早上当差的宫女胆怯,哼歌壮胆呢,奴才这就上前驱他们回避。”梁九功怯怯回道。
“算了,原是我们阻着人家当差。”玄烨摆了摆手,清然说道。梁九功窃窃露了一丝笑意,看来主子今日心情不错。
芝兰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住了声,转对银月道:“你可听到了?”
“回音吧。”银月朝前方瞅了瞅,摇摇头,抿了抿嘴,说道:“芝儿姐姐,其实……我想问你好久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芝兰一怔,手也微微松了松,推车一阵摇晃,不料自己的心事终是瞒不过银月,双眸染着氤氲,慌慌地摇摇头。
“姐姐,你这样……我就更……”银月止语,顿了顿,又扭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银月,别问了,都过去了。”芝兰打断道。银月轻叹一声,唯是不语。
渐渐地,前方脚步声愈来愈分明,芝兰、银月对望,皆感诧异,这时辰这宫道应该不会有人的。两人放缓了脚步,亦步亦趋地弱弱向南,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朝雾缓缓散了些。果然,几尺外两个身影愈移愈近。芝兰不由松开把手,停下车来,银月亦退了几步,挪到芝兰身旁。待身影走近,芝兰愣愣一惊,赶紧拽着银月扑通跪下。
“哎哟--”银月失声低叫了一声,又好奇地探头张望。芝兰紧紧扯住银月的衣袖,低低埋下头来,银月亦只好赶紧低头。
任二人死死埋头,墨缎云锦黑靴还是驻足了下来。梁九功睨了眼主子,亦只得停步,心底却暗惊,这两个宫女是如何得知撞了圣驾的。
芝兰暗暗祷告,巴望着黑靴快快离去,头便埋得更低了。只是那墨缎云锦却偏偏步步紧逼,少顷便投到眼底了。梁九功这才惊觉,原是撞见了故人,弱弱抬眼瞄了主子,伸手便扯起银月。银月一惊,不由抬目,顿时瞠目结舌,任由梁九功急急拽走。
芝兰已知避无可避,睫毛翘动,微微闭目,咬了咬唇,低低赔罪道:“奴才惊扰圣驾,求皇上恕罪。”说罢,俯首叩下。
玄烨不由一惊,此次邂逅仿若隔世,瞬间错觉并非置身紫禁城中,唯是这一叩首生生又将二人拽回了皇城,双眸凝着乌黛发辫,这抹绿影蒙着轻薄朝雾卑微得如一粒尘埃,却又纯洁得如一朵墨莲。
芝兰双手伏地,如意云纹近在眼底,赫赫刺目,直捣得心跳如雷,那缕致命的淡淡清香萦绕鼻息,不由屏息禁气。当断则断……当断则断……芝兰于心底喃喃念叨,便微微朝后挪退。
“起来吧……”
声音清亮似晨曦刺透朝雾,直触心弦。芝兰不由心头一紧,眼眶亦觉酸疼起来,狠狠掐住虎口,缓缓起身,定了定神,心底复涌一丝惊恐,连声解释道:“奴才不知皇上会由此经过,若一早得知,奴才必当回避,无心之失,求皇上恕罪。”
玄烨又是一怔,眸子闪过一丝不悦,幽幽问道:“朕有这么可怕吗?”
“不……”芝兰低低否道,挤出一丝微笑,辩解道,“奴才只是谨记圣旨,不料今日无心却还是抗了旨,故而请罪罢了。”区区片语却仿佛耗尽了全身之力,潮红赤染双颊耳际,睫毛低垂灵动,薄唇微颤,双手交握,芝兰扣着拇指死死掐住虎口,唯望做到笑靥清然直面惨淡。
玄烨扫了扫眼前的女子,虽低头垂目,却难掩灼灼美目婉如清扬,笑容清雅淡丽、楚楚动人,与西暖阁引颈自刎那日判若两人,一瞬,心间自嘲,亏自己暗暗挂心此等弱质女子如何扛得住相思成疾。嘴角轻扬一缕蔑笑,淡淡问道:“圣旨?朕倒记不得何时下过旨意。”
芝兰微微启唇却几度咽下,双眸氤氲,虎口已掐得生疼,却吐不出半个字,如何启齿那句“朕不想见你”。
灿若桃李的双颊虽仍看似云淡风轻,玄烨已觉一丝不妥,低扫一眼,乌眸一沉,急急伸手扯开芝兰的右腕,只见左手虎口已深深浅浅落下数枚指痕。芝兰赶紧抽开右手腕,急急遮捂左手,垂目间一滴泪珠顺落,不由别脸避让,生生退了一步,左腿绊住木车把手,失足绊倒的一瞬顿觉腰间一紧。那股幽香近在鼻息间,额头分明感觉到一缕温润的呼吸,芝兰不由一颤,急急推开藏青衣袍,扭头低目,慎慎地退了一步。
玄烨伸手悬在半空,头一瞬心间尽是怜悯,腰身如此不盈一握原是饱受病痛疾苦,后一瞬心底尽是失落,此生尚不曾被哪个女子如此生硬地推开过,缓缓垂臂,双目凌然,冷冷道:“你知进退分寸,朕很……欣慰。”
芝兰埋首木木地福了一礼,低低禀道:“奴才恭送圣驾。”玄烨捎了几眼凝视,便移步离去。
余光扫着离去的背影,芝兰顿觉身心俱疲,退将了几步,背倚宫墙,泪顺着脸颊滑落。片刻,银月小跑到跟前,含着泪,唤道:“芝儿姐姐……”
芝兰直了直身子,一缕苦笑掠过,道:“如今……你知我为何要瞒你了。只是……这事,谁都说不得……全当没发生过。”
“芝儿姐姐……这是为什么?不是原本好好的吗?”银月不解地哭道。
芝兰抹了抹泪,振了振身子,道:“说不得……便唯有忘掉。”银月瘪着嘴,硬硬地揽芝兰入怀,抚了抚后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