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了眼窗棂,拢了拢怀翼,玄烨吻了吻凝白额头,低颤着唤道:“芝儿……下雪了,去芝兰堤赏雪……嗯?”
凝着唇角那点似笑非笑的弧线,心弦竟似一瞬绷断,玄烨木木地抚着凝白面颊,朝怀里拢了拢,微抑下颚,泪凄冷滑落,半晌,喃喃道:“朕……要饮普洱,桂子树……记得栽两棵……这样才不孤清……”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停梓宫兰藻斋……
次年正月十七日,脚下积雪嘎吱嘎吱作响,银月深一脚浅一脚地木木踱步。兰藻斋院落愈晃愈近,泪蒙了双眸,银月深吸一气,紧了紧手中包袱,竭力振了振。
魏珠低低瞥了一眼,朝银月捎了个眼色,悄然退了去。
抬眸凝着堂前画像,眸光一瞬柔和,玄烨轻吸一气,瞟了眼银月,淡淡道:“去年……是朝服,今年?”
痴痴拂了拂泪,银月上前一步,捧着乌青包袱,呈了呈,轻声道:“长靴……姐姐说,前年绣下的该破了。”
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玄烨接过包袱,默默朝软榻踱去……
掌着乌青荷包……彩绣是木兰围场的那汪秋水……木木瞟了眼榻上的长靴,玄烨抿抿唇,浅浅一笑,一边解开荷包,一边自言自语:“瞧瞧今年有没有偷懒,若还是那个字……”
手僵住,盈白宣纸上浮着隽秀一字……
“还是‘您’……”微微摇头,玄烨拢着乌青长靴入怀,眸光潋滟,唇角那抹笑意却愈浓,叹道,“说句……心上有朕……又有何难?”
是年二月二十七,良妃梓宫奉安景陵妃园……
康熙五十三年腊月,贝勒府书房……
胤禩木木地跪在堂前,痴痴凝着画卷,深吸一气,泪蒙了双眸,凄苦一笑,道:“额娘,为什么?皇阿玛为什么要如此冤我?毙鹰?自幼……心高阴险?密行险奸?”
“额娘……”欲言又止,胤禩直了指脊梁,拂了拂眼角潮润,终是噤声不语。
以菱木木踱了进来,挨着丈夫跪下,噙着泪,覆了覆颀长五指,宽慰道:“去歇着吧……你足足跪了一天一夜,额娘瞧见,该……多心疼……”
反手紧了紧掌中柔荑,唇角凄苦愈甚,胤禩扭头定定凝着妻子,道:“为母者……便是逝去,亦心心念念地守着儿子。为父者……父子之恩……绝矣?父母恩义……相差岂止是天渊之别……”
一怔,以菱瞟了眼房门,噙着泪,咬咬唇,挪膝贴近月白身影……
“你……又该怨朕了?”玄烨仰头凝着娥眉黛玉,苦苦一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朕……是为禩儿好。朕既无心立他为君……便该……索性断了他的念想,断了臣子的念想。要禩儿把朕御笔亲提的画像悬于堂前,朕知……你想护着他……守着他。朕此举……虽甚是无情,却可保他无虞。便是朕……百年归去,新君继位……他还是贤王。”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畅春园清溪书屋……
“咳咳……咳咳……”玄烨握着空拳,掩嘴咳了咳。
魏珠低瞥一眼软榻,犹豫一瞬,弓腰请道,“皇上,园子里终是比不得宫里,龙体要紧……不如还是回宫吧。”
瞟了眼近侍,拂了拂手,玄烨不耐地说道:“朕无碍的,去……传隆科多觐见……”
抿了抿唇,魏珠振了振,麻着胆子,复又请道:“皇上,良妃娘娘若知您龙体违和,还……惦念着为她上香,她……指不定如何心疼呢?皇上,不如今年……”
“行了……”剑眉微蹙,玄烨定定瞥了眼近侍,复又垂眸掌起奏折……
夜,死寂,唯自鸣钟滴答作响……
玄烨强撑着坐起,扫了眼四下,微扬声线唤道:“来人……来人……”
殿,空洞莫名,荡着凄凄回音,外室透着一晕凄清昏黄的烛光……
无力地靠在榻上,苍白唇角浮起一抹蚀骨凄冷的笑意,玄烨深吸一气,从枕下抽出艳红嫁衣,木木拢在怀翼,虚弱无声般叹道:“芝儿……瞧见了吗?最是……无情帝王家。朕……一念之仁……竟……呵……”
冷冷一笑,凄凄飘零,和着冬日朔风,消散在畅春园的迷蒙水汽里。
清溪书屋、兰藻斋不过几墙之隔,她的祭日……不过七天之隔,却终是来不及焚那株清香,十一月十三日,玄烨驾崩。隆科多口传遗诏,德妃之子皇四子胤禛继位,是为雍正帝。真假遗诏掀起宫闱轩然大波……
雍正元年,雍正帝宣先帝遗诏,允育有子嗣的母妃随子归邸。至此,六宫散尽……
是年五月,德妃拒不受封皇太后,于永和宫暴毙。雍正帝尊生母德妃为孝恭仁皇后,是年九月初一,奉安先帝陵……景陵。祔葬景陵的……已奉安妃园二十四年的敏妃……
敏妃,母凭子贵,因其子……皇十三子胤祥忠于新帝,连晋两级,被尊封为敬敏皇贵妃,得与先帝合葬殊荣,开了皇贵妃祔葬帝陵的先例……
雍正四年正月,夕阳斜映,昌瑞山素雪千里,胡风朔朔……
银月跪在蒲团上,捻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拭了拭石碑,噙着泪,清淡一笑:“姐姐……马车一路巅来,我竟有些晕车。终究是老了……也不知明年……我还来不来得了。”
薄唇微嚅,胤禩俯身搀着银月,轻声道:“月姨,您起来吧。”
微微一笑,银月攀着胤禩的手起身来,道:“谢谢王爷……无碍的。”
唇角一僵,掠过一丝凄苦笑意,胤禩低颤着道:“月姨,我已不是什么廉亲王……连黄带子都被革去了……”
笑瞬即凝住,泪水盈眶,银月颤颤地紧了紧胤禩的手,道:“在奴才心里……”
“我懂……”胤禩振了振,定定点头,挤出一丝笑意,道,“今日是额娘生忌,额娘最见不得人唉声叹气。”
盈盈一笑,银月微微点头,俯身掀开竹篮,操持祭品……
远处,马蹄声骤急,愈扬愈近……
眺了眼跃然下马之人,剑眉紧蹙,胤禩淡淡扫了一眼,复又恭敬地朝着宝顶叩了一礼。银月站在一侧,不由愕住,愣愣地盯着愈行愈近的乌青大氅,不由揪了揪衣襟。
乌青大氅戛然止步,僵在宝顶前,眸光幽沉暗滞……
幽幽起身,胤禩瞥了眼乌青,淡淡道:“太保大人……便是奉了皇上口谕,也不该踏足妃园。这……可是犯了祖宗家法。”
唇角浮起一丝苦涩弧线,隆科多深吸一气,痴痴凝着苍白墓碑,道:“今日……我只是来拜祭……故……人,并无其他。”说罢,竟上前几步,便要俯身捻香……
急急抬手一拦,胤禩望了眼隆科多,语气稍许缓和却仍透着不容抗拒的笃定,道:“大人心意,我替额娘领了。可祖宗家法不可破……望大人自重。”
冷冷一笑,隆科多拂了拂乌青貂裘,冷哼道:“你已被玉蝶除名……皇家之事,已与你毫无瓜葛。便是我犯了大忌,自有内务府找我问罪。”
眸光掠过一丝戾气,胤禩定定瞅着眼前之人,逼近一步,语气几许冷凝,道:“纵是我被革了宗籍,宝顶之内的是我额娘。你若胆敢靠近一步……休怪我……”
笑些许僵住,隆科多冷冷瞅了眼两轮剑眉,望了眼宝顶,眸光一瞬柔和,稍稍抑了抑嗓子,道:“我如今身处何种境地……你也知,弹劾奏折纷至沓来……嫡子……落井下石。我……不过想临死之前,见见故人罢了……并无不敬之意。”
微微一怔,胤禩稍稍退了一步,却依旧绝决地说道:“这是大人的家事……大人请回吧……”
银月枯着眉,瞅着剑拔弩张的二人,揪着衣襟不由紧了紧。
深吸一气,隆科多不由抬手捂了捂袖口,眸光一沉,振了振,道:“你若今日成全我……当年先帝驾崩……我……知无不言。”
一愕,眸光尽是探究,胤禩死死凝着眼前之人……
淡淡一笑,隆科多拂了拂胤禩的手,俯身捻香,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到……做到……”
胤禩深吸一气,木木退了一步,茫然地凝着天际。
颤颤地从袖口掏出锦盒,隆科多脉脉地凝了眼石碑,噙着泪,轻若无声道:“这支金步摇……埋在我心里足足……四十余年。四儿……我什么都给她,唯独这个……只能……是你的……”说罢,翼翼地把锦盒搁在祭案上……
深吸一气,隆科多仰首望了眼空濛天际,叹道:“还有一事……对不起……这四年,夜不能寐……我未得须臾安宁。明知……是你所愿,一念之差……我……我愧对于你。”说罢,深深叩了一礼……
银月低眸凝着隆科多,抿抿唇,痴痴地退了下去。
望了眼隆科多,胤禩稍许别眸,紧了紧空拳,望着远方,冷冷道:“说吧……”
笑,冷凝,隆科多回眸望了眼宝顶,痴痴道:“除了立储遗诏……先帝留了三封遗诏,其一世人皆知,恩准后妃随子归邸……”
望了眼胤禩,隆科多笑得愈发痴狂,道:“新帝即位……旋即给觉禅家抬旗,你以为……是皇上要笼络廉亲王吗?”
愕然,胤禩定定瞅着狂笑得近乎些许狰狞的眉眼,微微启唇……
摆了摆手,隆科多微微点头,道:“没错,这……本是先帝遗诏,皇上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空拳拧得咯咯作响,胤禩竭力定了定,一瞬,苦苦笑道:“呵呵……不过三年,便下旨逼着母舅……自己请愿重归辛者库。这也能算得……未忤逆先帝?”
冷冷瞥了一眼,眸光一瞬暗滞,隆科多微微垂了垂睑,夹着一丝淡淡愁苦,冷冷道:“敬敏皇贵妃?她……不过鸠占鹊巢罢了。”
猛然扭头,胤禩贴近一步,眸光掠过一丝狠戾,禁不住揪住隆科多的领口,呼吸骤急……
隆科多不以为意,唯是冷冷拂了拂领口紧绷的拳头,淡淡望了眼宝顶,道,“该是……淑良皇贵妃……才对……”
“立储遗诏呢?”清明腾上云霄,胤禩几许歇斯底里地揪着乌青领口,狠狠质问道。
深吸一气,隆科多缓缓阖目,清然一笑,道:“我……忤逆不孝……宠妾灭妻,已是一生罪孽。临了……我不能再为他们招惹万劫不复之罪,唯独这个……我万万说不得。”
木木松手,鼻翼微颤,藏青胸口微微起伏,胤禩木木凝着宝顶,泪蒙了双目……
“天快黑了,快起来吧……嗯……”银月歪侧着头,俯身扯了扯木木僵跪在蒲团上藏青身影。
眸底氤氲雾簇,胤禩抬眸凝着银月,哽了哽,道:“月姨,我……何等不孝。毙鹰获罪……我……皇阿玛几时提过……那五字?你可知……皇上是如何抹黑额娘的?啊?‘心亦甚大’……拒不服药而亡……那五字……”
银月急急俯身,颤颤摇头……
下颚紧咬,胤禩死死噙住泪水,道:“祔葬景陵的……该是额娘!若不是我……忤逆不孝,惹皇父猜忌……额娘仙逝之时,便可追封为皇贵妃……怎会?”
颤颤揽住簌簌发抖的藏青身影,银月泪流满面,宽慰道:“没事的……姐姐素来不看重这些。况且……”
哽了哽,怯怯地瞟了眼四下,银月压着嗓子,道:“魏总管出事前……告诉了奴才。他……偷偷把姐姐……的嫁衣纳在了先帝枕下。姐姐的心愿……早就圆了……圆了……”
泪,凄然滑落,胤禩仰头,痴痴望着空濛天际……
轻琼飘曳,风霰纷纷,渊冰厚凝三尺,天地白茫茫一片……景陵宝城……漫无边际的遥远……宝顶一侧,几点梅红飘零,迎着朔风似彩蝶振翅,愈飘愈远……
彩蝶轻舞千里梦……江宁织造府衔山抱水,一汀春水,回桥滴翠,水榭盈香,嫩蕊细绽……
孙嬷嬷搀着新妇循着回桥,款款而至,嫣红拂开迷蒙水汽,静婉若睡莲……红裙袅袅,似粉蝶蘸了胭红,轻舞飞扬……
牵起芊芊玉手,剑眉微漾,乌青礼服揽着红粉倩影,双双跪落蒲团……
龙脊银蹄划破冥冥夜幕,驰骋若飞,艳红裙摆迎风飘曳……
“富察……去哪?”
“既是指天为媒,指地为妁……喜榻岂能落俗?自是海阔天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