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气,双唇褪得煞白,仙蕊倾着身子,哽了哽,吃力地说道:“算我求你……帮帮我,帮帮佟佳府。我知……这……是不情之请。但……请你看在……我那可怜的弟媳份上,况且,当年之事,你……”
心木然,愧疚漫天铺地袭来,泪悄然滑落,芝兰合手拧了拧,半晌,幽幽回望病榻,迎着那切切眸光,颤颤道:“皇贵妃姐姐……想……我……”
双眸掠过一丝惊愕欣喜,仙蕊急切地说道:“三日后,你来探我。”
十指轻搐不已,芝兰木木地跌退两步,眸光纷杂莫名。无力地瘫落靠垫,仙蕊凝眸捎了一眼,轻声道:“你放心……这事不会有人知,若有……遭殃的是我……是佟佳府。谢谢你……”
步辇一路,芝兰木然无语,心仿若沉入潭底,始料不及的错愕。当年这场错配全因自己而起,不料却阴差阳错……李四儿的狠戾,叫人心有余悸,那素昧谋面的佟佳夫人,原本何其有幸,可……皆因自己,愧疚湍涌,无法复抑……步辇刚落地,芝兰蹭地起身落轿,逃也般碎步疾走猗兰馆。
滞寂罩着承乾宫……
仙蕊依旧倚在睡榻上,眸光些许不安。芝兰依旧坐在榻尾,惴惴地揪着帕子。唯是内室珠帘处平添了一道屏风。
殿,暑气病气和成一笼胶着,叫人窒息般喘不过气来。
殿外传来一声轻咳……玉锦候在殿门前,一个激灵,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对着入殿之人悄声呢哝两句,嘎吱殿门一瞬紧闭。
隆科多循着铁青地砖,幽幽朝屏风踱近,嗓际哽了哽,眸光一瞬涟漪莫名。
轻若无声的脚步,似声声重敲心头,心慌难耐,愧疚难耐,芝兰竭力振了振,唯是十指依旧轻颤,怯弱地瞅着病榻。
仙蕊朝屏风捎了一眼,竭力扬着嗓子,道:“隆科多,屏风后……坐吧。我久病未愈,不想见人。”
隆科多木木止步,痴痴地凝着屏风处那抹似隐似现的身影,双眸暗涛汹涌,定了定,缓缓落座。
心弦微微一舒,芝兰痴痴地凝着仙蕊。茫然地瞟了眼芝兰,仙蕊振了振,幽幽道:“你一直怨姐姐,怨阿玛……但,当年之事,我问心无愧。姐姐心里……一直疼你。”
哽了哽,双眸泛着泪光,仙蕊倒吸一口气,道:“我这病……恐是好不了。我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休妻一事,你听姐姐的……”
“姐姐……”隆科多直了直身子,眸光稍许动容,急急打断道,“别的……我都能应你,唯独四儿的事,恕我不能听姐姐的。”
泪滑落,仙蕊委屈地瞅着芝兰,吸了吸气,手覆在锦衾上轻颤不已。
深吸一气,芝兰紧了紧帕子,凝着苍白病色,轻声道:“今生结发……是三生修来的缘分,不可轻弃。望大人念及与夫人结发之情,三思而行。”
喉结一哽,隆科多幽幽起身,木木贴近屏风一步,双眸蒙着点星水光,眸光痴然,唯是不语。
仙蕊稍许急切地朝芝兰点点头,又努努嘴。稍稍扭头,芝兰瞅着屏风,面色尴尬,片刻,低声道:“大人仁厚,当年神武门……对素不相识的小宫女,尚能施以援手。更何况朝夕相守数载的夫人?休妻……大人于心何忍?浣衣局时,我便识得四儿姐姐,姐姐命途坎坷,惹人怜惜。大人善待她,我着实替姐姐开心。可……睚眦必报,绝非善行,大人便是情深,也……不该纵着她。我……多言了。”
胸口起伏难平,隆科多凝着屏风灰影,眸光潋滟,抿抿唇,道:“我不管何为善,何为仁,只要……是她所愿,便是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
“你……你是昏了头了。她有什么值得你的好?她不贞不洁!”仙蕊抠住榻沿,脖颈处浅青筋脉微现,气急地斥道。
微微仰首,隆科多倒吸一气,冷笑道:“哼……她……是我心里的影,怪只怪当年我娶的不是平妻,若是……我只会对她万般好。”
泪涟涟,仙蕊木木地凝着芝兰。
脸瞬时通红,咽了咽,芝兰摁着座椅,缓缓起身,颤颤地朝屏风挪了一步,顿了顿,语气纷杂地道:“我替皇贵妃姐姐,替佟佳夫人……求你……别休妻,大人可愿答应?”
双唇颤了颤,隆科多凝着屏风,顿了顿,低颤着道:“我可以应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若答……我便应你。”
木然,芝兰怯怯地回头,瞅着仙蕊。仙蕊吸了口气,愣愣点头。缓缓阖目,深吸一气,芝兰无力地说道:“问吧……”
唇角几度轻颤,泪蒙了眼,隆科多紧了紧空拳,片刻,轻若无声般问道:“当年……你可曾想过……要嫁给我?哪怕……只是一瞬……”
一凛,心怵,余光瞥了眼床榻,仙蕊分明亦怔住,面露难色……合手紧了又紧,芝兰木木垂眸,终是不语。
“呵呵……”一声苦笑,隆科多俯身欠了欠,道,“姐姐,省亲……耽误不得,我走了,姐姐保重。”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慢……”仙蕊揪着锦衾,急急倾了倾身子,抬眸朝芝兰捎了几眼乞求。
泪滑落,芝兰扬帕慌慌地拭了拭,顷刻,振了振,对着屏风木木地点了点头。
眼角一滴晶莹滑落,隆科多深吸一气,痴痴地凝着屏风,眉角瞬即释然般舒展,一抹惨笑浅漾,笃定道:“好!我应你……隆科多此生绝不休妻。”说罢,唇角掠过一丝残忍戾气,转身大步离去。
“谢谢你……”仙蕊如释重负般倚在靠垫上,无力道。
芝兰唯是默默福了福,道:“姐姐好生养病,我告退了。”
“慢……”仙蕊颤颤地抬手,双眸掠过一丝愧疚,抿抿唇,道,“我开口……没想过你会应。有件事……我本想带进旗材里。如今……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愕然,芝兰痴痴回眸,定定地瞅着睡榻,满目疑云。
掠过一抹惨淡的解嘲笑意,仙蕊拢了拢锦衾,垂眸低声道:“你可知……六宫盛传多年,皇上将晋我为后,为何偏偏……”
“姐姐,皇上都是为姐姐好。在众位姐妹心里,姐姐与皇后无异。”芝兰急急贴近一步,垂目低顺地宽慰道。
颤颤地一摆手,仙蕊凝着芝兰,清淡一笑,道:“我已病入膏肓,御医都道我……时日无多,还怕相克?只有我知……皇上心里恐怕有个结。”
怔怔地望着睡榻,心中暗涌一丝不安,芝兰怯弱地紧了紧帕子。
“我是皇上的嫡亲表妹。皇上待我……既有夫妻之情,又有兄妹之谊。我们相敬如宾,十分默契。”双眸燃起一团暖暖细焰,苍白面色都似一瞬染了些许红润,仙蕊瞅着芝兰,道,“我从不曾拂皇上的意,除了……”
眸光一避,仙蕊盯着锦衾,轻声道:“八皇子满月前,皇上找过我……皇上想……让我抚养他,我……没答应。”一怔,嗓际一哽,芝兰木木地瞅着睡榻。
眉宇掠过一丝愧意,仙蕊深吸一气,道:“太皇太后去世后,皇上又找过我一回,我还是没应……皇上的性子,你知……我知,刚硬得很……他这般放下身段,我却……皇上不悦,也是该的。还有你……对不起。”
心底纷杂,芝兰轻轻踱近一步,顿了顿,宽慰道:“不……皇上怎会为这等小事生气?皇上只是心疼姐姐。抚养皇子何其操心,姐姐该保养身子,操劳不得。我懂……皇上也明白。姐姐切莫介怀。”
不置可否地笑笑,仙蕊靠了靠,淡淡道:“这些话憋心里……难受,说了……也就坦然了。”说罢,无力地阖目。
猗兰馆,掌灯时分……
“若儿呢?”玄烨轻然入殿,满目宠溺地扫了眼软榻,轻轻搀了搀盈盈福礼的倩影。
展臂环着玄青燕服,芝兰柔柔地靠上宽阔肩头,脉脉抬眸,眸光竟是诉不尽的柔情。一怔,顷刻,笑微漾,玄烨顺势揽着柳腰,唇角微嚅,些许玩味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眸光清扬婉兮,芝兰微微踮脚,轻轻吻了吻冷毅的颚骨,柔声道:“烨……谢谢。”
心微酥,玄烨微抑下颚,眉角簇着一团疑云,浅笑道:“谢朕?”
贴了贴玄青胸膛,芝兰朝玄青怀翼蹭了蹭,轻声道:“皇贵妃姐姐……都说了。皇上的心意,臣妾领了。”
笑敛住,玄烨稍稍推了推怀翼的水色,牵着柔荑,往软榻踱去,淡淡道:“又未成事……有何好谢的。”
紧了紧掌心,芝兰贴近一步,乖巧地说道:“禩儿如今由惠姐姐照顾,也很好。皇贵妃姐姐的身子……操劳不得。臣妾懂。”
淡淡望了眼娥眉黛玉,玄烨轻坐榻上,覆了覆凝脂玉腕,眸光一瞬放得幽远。
抿抿唇,芝兰垂了垂眼睑,凝着地砖,稍许怯弱地说道:“我这几日……去瞧过姐姐,姐姐病得不轻。各宫姐姐都说……冲冲喜……会有起色。”
一怔,玄烨微微侧目,唇角嚅了嚅,语气稍许冷凝,道:“你莫不是来做说客的?嗯?”
“不……”芝兰攀着玄青衣袖,稍稍紧了紧十指,嘟着嘴,稍稍垂眸,道,“姐姐既跟我……说了掏心的话,姐姐对当日拂了皇上的意……难以释怀……”
清淡一笑,玄烨拢着水色倩影入怀,道:“好了,别说了……朕来猗兰馆,只是想静静地看看你,看看若儿。”
七月初八,太医院乱作一团,承乾宫宫门紧闭。佟佳皇贵妃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娘娘,皇上口谕,这几日朕不得空,得有些日子来不得猗兰馆,好生照顾若儿。”魏珠顿在软榻前,低眉顺目。
唇角微微一动,芝兰稍稍点头,道:“有劳魏公公。”
瞟了眼飘然出殿的身影,芝兰无力地靠在榻上,眸光些许凄然,轻声道:“皇贵妃姐姐恐怕……”
翌日,礼部下诏,六宫清晨便得了消息,佟佳皇贵妃册立为后。依宫例,皇后应移居坤宁宫,各宫妃嫔皆须前往拜见。唯是佟佳皇后病重,并未挪动住处。六宫便一早候在了承乾宫外,等候召见。
约摸一炷香光景,殿门终于开了,妃嫔们弱弱入殿,神情皆些许悲戚。仙蕊已更好朝服,虚弱无力地倚在榻上,妍妍粉黛掩不住苍白病色、铁青眼圈。玄烨守着病榻一侧,面容凝重,乌眸蒙了血丝,眉宇间透着淡淡疲态。
“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众妃齐齐福礼道贺。
清淡一笑,玄烨朝仙蕊微微点头。颤颤地扬了扬手,唇角浮起一丝无力笑意,仙蕊振了振,轻若无声般说道:“免了,都坐吧。”
扫了眼四下,仙蕊稍稍仰首,抬眸朝近侍捎了个眼色。玉锦面色清零,眼眶微红,俯身从抽开榻前的紫檀木箱柜,掏出一个锦盒,恭敬地递至榻上。
轻轻覆了覆锦盒,仙蕊放远眸子,望了望,又移眸望望玄烨,笑了笑,道:“芝兰妹妹,你过来。”
微微一怔,芝兰迎着满殿错愕的眸光,弱弱踱步向前,福了福,唤道:“皇后娘娘……”
恬静一笑,仙蕊轻轻推了推锦盒,竭力扬了扬声线,道:“该叫姐姐才是。妹妹诞下若儿,我一直没寻到合适的贺礼。这个镯子……我刚一瞧见……就觉得衬妹妹。妹妹收下吧……”
愕然,低低瞟了眼榻上锦盒,余光睨了眼剑眉皓宇,芝兰弱弱地福了福,道:“妹妹实在惶恐。”
微微一笑,仙蕊朝玉锦望了望。玉锦会意,俯身打开锦盒,捻起娇嫩欲滴的粉镯,递给主子……
木木地凝着粉镯颤巍巍地套进腕子,芝兰凄凄抬眸,动容地瞅着仙蕊,泪零落,唇角却浮起一点笑,施了个万福,道:“谢谢……姐姐……”
虚若无骨般倚在靠垫上,仙蕊浅笑,微微点头,望了眼玄烨,又望着四下,道:“谢谢各位妹妹今日来看我,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七月初十,承乾宫那抹恬静淡笑,永远晕褪了……玄烨辍朝五日,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宫眷命妇齐集举哀……
薄暮,御花园……
莲花池畔,芝兰、惠儿领着近侍,簇在假山前。循着池水碧波幽幽望了一眼,芝兰捧着水灯轻轻放落,纤纤玉指柔柔地拨了拨清水,激起小晕涟漪,漾着萤灯颤巍巍地飘行。
惠儿亦俯下身来放灯,轻叹道:“多事之秋……太皇太后走了不足两年,仙蕊姐姐……也走了。自旧年起……准格尔、沙俄、喀尔喀蒙古频频出事,皇上殚心竭虑,我们却……什么都帮不上。”
青葱玉指微微一僵,芝兰木木扭头,娥眉微蹙,星眸似蒙着沙尘,半晌,幽幽道:“不想……太皇太后忧心的……竟这么快……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