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一番寒暄。西鲁克福晋轻抿一口茶,露出一丝欣然笑意。荣妃似乎愈发急不可耐,竟不曾往戏台捎过半眼,定定地瞅着院门,不时朝近侍耳语两句。仙蕊面露一丝不悦,淡淡地靠了靠椅背。
步辇七拐八拐,竟拣僻静幽径,隐隐穿过了鸢飞鱼跃亭,停在了一处院落。驻辇,便听得鼓板曲笛和鸣,芝兰搀着银月的手腕,惊愕地交换了眼神,压着嗓子,对荣妃的近侍,问道:“是这儿?”
近侍淡淡地点头,道:“娘娘进去便知。”
犹豫一瞬,芝兰搀着银月,弱弱地入院……刚入院门,不由僵住……无心顾及戏台上的莺莺燕燕,抬眸扫望一眼看楼,一楼那点明黄分外晃眼,二楼分明见得姹紫嫣红的几顶旗头……错愕,尴尬,惊慌,芝兰不由扭头,那近侍已然溜得不见踪影。
“姐姐,这是……”一愣一僵,银月轻轻扯了扯芝兰的衣袖。
深吸一气,这……分明是场家宴,唯独自己被挡在这院落外……浑然不知……此刻,自己已然成了不速之客……荣妃竟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扫自己的脸面……十指不由微颤,芝兰紧了紧银月的腕子,压着嗓子道:“走……”
不等芝兰转身,看楼上一点莹白帕子轻扬,荣妃竟凭着栏杆,朝院门招了招手,扬着嗓子道:“良妹妹……怎刚进来便要走啊?”
院落似一瞬僵凝,戏台上的贴旦都似片刻顿住……
微微一怔,玄烨朝院门望了一眼,剑眉不由微微一蹙,双眸闪过一点惊愕一点慌乱,片刻,抬眸狠狠剜了近侍一眼。梁九功弱弱退了一步,耷拉着头,压着嗓子道:“奴才……奴才这就差小珠子去瞧瞧。”
福全亦是一怔,旋即,尴尬地端起茶杯,淡然地抿了抿。
双颊涨得通红,芝兰进退维谷,幽幽抬眸望了眼看台,振了振,挤出一丝微笑,缓缓踱近两步,默默地福了福。
扬帕子掩面一笑,荣妃扭头回眸,道:“各位妹妹,良妹妹来了……不来瞧瞧吗?”
仙蕊淡淡地扫了一眼,依旧漠然地凝着戏台。惠儿稍稍直了直身子,探头瞟望一眼,双眸掠过一丝忧郁。桑榆和德宛唯是清然笑笑,不置可否。西鲁克福晋,瞟了眼府中的侧福晋,轻声细语两句。敏仪缓缓起身,迎着荣妃的眸光,幽幽踱近栏杆。
魏珠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压着嗓子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双颊绯红,芝兰尴尬地笑笑,不知如何开口。
“是荣妃娘娘邀主子逛园子,领主子来这儿的。”
“秀儿……”芝兰稍稍扭头,低声喝止,顿了顿,挤出一丝笑意,道,“劳魏公公代我向皇上和各位姐姐……赔罪。我一路闲逛……无心闯了进来。我这就走了……”
心中暗涌莫名苦楚,芝兰竭力镇了镇气,朝看楼又施了个万福,转身便要离去。
“娘娘……”梁九功碎步迎了上来,朝魏珠使了个眼色,道,“皇上吩咐,请娘娘先移銮回宫。明日颁金节……皇上落锁前回宫陪娘娘赏月。”
心似一瞬掏空,虚空得生疼,芝兰愣愣地点了点头,星眸凄凄地瞟了眼看楼中央那点明黄,咽了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幽幽转身离去。
两汪深潭隐隐暗波汹涌,玄烨扬指轻划桌案,唇角一嚅,不耐地盯着对面戏台。
余光瞟了眼主座,福全微微一笑,道:“皇上……朝鲜王……已在暗查野史一事,并承诺腊月……前,定平息此事,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指尖戛然而止,眸光幽沉,玄烨定定地瞅着福全,稍许无力地说道:“今日……让你看笑话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一怔,福全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皇上治国有方,有目共睹。皇上自谦了。”
掠过一抹苦笑,玄烨哼笑道:“是吗?”旋即,幽幽移眸,定定地瞅着福全,道:“裕亲王……待一众妻妾……可做得到一视同仁?”
一愕,掠过一丝尴尬,福全淡淡一笑,道:“人非草木……抹不开七情六欲。好恶偏爱乃人之常情,臣只是凡夫俗子。”
“呵呵……”玄烨清然一笑,微微摇头,道,“好一句凡夫俗子。”
院门口,一顶乌青马车寂寥莫名……
芝兰心不在焉地踱着步子,心绪莫名翻腾,嗓际都稍许干涸,似坠云里雾里般莫名无助。
“姐姐……你尽管宽心,切莫多想。荣妃娘娘既一心……挑拨……姐姐断不能遂了她的愿。皇上是关心姐姐的……”银月使开秀儿,搀着芝兰,悄声宽慰道。
凄婉一笑,芝兰深吸一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刚要上车……
“良妹妹……留步……”
僵在马车前,芝兰回眸,漠然地福了福,道:“见过荣姐姐。”
扬帕子捂嘴一笑,荣妃踱近一步,道:“今日真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竟忘了邀妹妹逛园子这茬事。都怪近侍不懂事,竟把妹妹领去了瑞景轩。”
回想方才一幕,心头尽是不悦,芝兰抑了抑,挤出一丝笑意,道:“无碍的,姐姐无需介怀。回宫得耗些时辰,姐姐若无吩咐,我这就告退了。”说罢,欠身福了福。银月领着众宫人亦行礼告退。
唇角浮起一丝蔑笑,荣妃朝宫人拂了拂帕子,道:“你们暂且退下,我有几句话跟良妹妹说。”
一怔,芝兰定定地迎过那些许骄纵的眸光。银月、秀儿杵在马车前,恭顺地俯身,却一动不动。
掠过一丝尴尬,荣妃扫了眼四下,淡淡道:“良妹妹,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之事……妹妹就半点不好奇?今日……我不过想好意提点妹妹。若妹妹不怕当着下人的面……难堪,我倒不介意……”
噎得一时无语,芝兰稍稍扭头,朝近侍捎了个眼色。银月凄凄地瞟了眼荣妃,领着宫人悻悻地退了去。
“颁金节……皇上要与民同乐,头一回在园子里族庆……为期三日。今日乃家宴,只邀了诸位亲王。明日乃正宴,八旗贵胄和各部臣子都得了召,这场庆典可谓空前。”荣妃幽幽贴近一步,道,“六宫姐妹……但凡有些品阶的,也都得了召。你今日也瞧见了。”
心微搐,芝兰拧着帕子,竭力振了振,唯是星眸隐隐腾起一抹氤氲。
荣妃漫然一笑,瞟了眼乌青马车,道:“妹妹可知……为何偏偏落了你?”
深吸一气,芝兰弱弱地退了一步,镇了镇气,平着嗓子道:“荣姐姐,多谢姐姐关心。我……品阶卑微,这等盛宴……不得召,也理所应当。姐姐若无吩咐,我该走了。”
“呵呵……”冷冷一笑,荣妃步步紧逼,道,“自欺欺人!你想避到何时?自欺到何时?”
涤了涤眸光,荣妃死死盯住芝兰,语气冷凝道:“良贵人……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体有异香,洗之不去……唾液亦含芬芳气……”
心咯噔,十指不由轻颤,鼻息浑浊,芝兰咽了咽,娥眉簇着疑云,定定地瞅着荣妃。
“稗官野史……妹妹的风头无人能敌,朝鲜属国……更是将妹妹比作褒姒妲己。”荣妃蔑然一笑,顷刻,面色紧绷,忿忿道,“你可知,因为你……朝鲜上下皆道皇上荒淫无度?你可知,皇上平生夙愿因你毁于一旦?千古明君怎能沉迷女色?”
心悸痛,星眸氤氲簇成,芝兰不由颤颤地跌退一步,慌乱垂眸,盯着地面,轻声否道:“不……”
荣妃一把拽住芝兰的胳膊,眸光化作一柄利刃直勾勾瞅着,道:“皇上心软,不忍废你罢了。但……自朝鲜事发……皇上就远着你,皇上是何意……你该知!你若安分守己……我断不会多言。怎知你竟恬不知耻地赶来这儿?”
拂开荣妃,芝兰扬帕木木地拭了拭泪,振了振,道:“姐姐不必说了,皇上的心意……不肖姐姐相告。”
“哼……你以为皇上对你情根深种?不过看重你这张皮囊罢了!”双眸掠过一抹狠戾,荣妃豁了出去,贴近一步,道,“以色侍君,色衰而恩尽……这个道理,是个女子都懂!你可知皇上为何把你安置在这儿?羞于让你颁金节露面罢了!你可知……你的兰藻斋……如今何人在住?”
愕然,芝兰不由抬眸,朱唇微颤,嗓际哽得窒息。
唇角浮起一抹残忍笑意,荣妃慢悠悠地说道:“敏妹妹……呵呵……便是那芝兰堤……恐怕过不了多久,也该易名了。说实话,我真有几分可怜妹妹。皇上是你我的夫……众姐妹的夫……皇上对大家各存几分情意,只有皇上知……但众所周知的是……皇上嫌弃你!唯独……嫌弃你!”
浑身冷颤,芝兰合手紧了紧帕子,痴痴地凝着荣妃,泪雨倾盆,朱唇几度微颤却不得一语。
心头一阵畅快,荣妃顺了顺容颜,道:“啧啧……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若不是妹妹当年不自量力,处心积虑地逢迎皇上,嫁入佟佳府多好……嗯?我可听说,隆科多如今对妹妹仍是念念不忘……”
“住……口!”颤颤地一声低喝,芝兰哽了哽,拂了拂泪,道,“你走……纵是姐姐品阶高贵,依宫例……唯皇后娘娘才有资格训诫嫔妃。姐姐这番话……已是折辱了皇上,折辱了我……折辱了佟佳一族……”
“呵呵……”荣妃畅快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淡淡道,“妹妹好自为之吧。皇上早就对你……弃之若敝,若你尚存一丝廉耻之心,便该知难而退……莫再自取其辱才是。”
躲在墙角,瞟见荣妃得意地飘然离去,银月急急碎步奔了过去,不由僵住,只见芝兰一手搭扶着马车,俯身蜷作一团,掩面凄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