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乐婉《卜算子 相思似海深》
依照老礼,二月是祥龙惊蛰一冬后舒展筋骨、呼风唤雨的节气。初一龙睁眼,初二龙抬头,初三龙出汗。为保风调雨顺,这几日禁忌针黹剪刀,也禁忌出外活计。这是内务府一年到头最清闲惬意的几日,阿布鼐不用当差,秋氏不用针黹,连觉禅太太也无需帮厨,一家人难得的齐齐整整。
初一里,万物复苏,送冬迎春。依旧俗,这天该脱下棉裤冬袄换上夹裤夹衫。芝兰白日里帮衬着太太和额娘浆洗被褥棉服,夜头里还得主厨,擀龙须面,贴龙鳞春饼。阿布鼐平日里从不让女儿下厨,唯独这三日例外。
“芝儿,别忙了,面条明日再擀吧,先坐下歇会。”阿布鼐满是疼惜地招手拉女儿坐在身旁,“累了吧?原是今年不该再叫你下厨的,只是女子不仅得上得厅堂,还得下得厨房。这以后相夫教子啊,还得向你太太和额娘好好学。”
芝兰羞答答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阿布鼐失声笑道:“及笄了,果然是长大了。”
“他爸,哪有阿玛说这些的。”秋氏佯嗔道,“这针黹女红、妇德女道,我都教过了,女儿都明白。”
“就是!瞎操心。”觉禅太太噗呲一笑,手指隔空点点儿子,难得开怀笑道,“我啊没什么拿手,就菜烧得好,这几年啊都教给你女儿了,你就等着将来女婿临门叩谢大恩吧,呵呵。”
芝兰把头埋得更低了。阿布鼐睨了一眼,笑道:“原是阿玛管得太多了。”顿了顿,复又说道:“芝儿,选秀一事阿玛自有打算,别担心……这姻缘啊……阿玛也自会尽力遂了你的愿。”
秋氏不禁止笑,忧虑地望了眼丈夫,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他爸,芝儿现在还小,说终身大事还早了些,过了选秀这关再说也不迟。”
阿布鼐抬眼满脸不悦,不耐烦地回道:“过关?怎么过关?这世道事事需筹谋。坐以待毙,等着好运临头吗?痴心妄想!”
“阿布!”觉禅太太大声喝止道,近年来儿子的脾气愈发难以收敛,老太太着实担心,叹了口气劝解,“这好好的过节,不过拉拉家常,怎么就动怒了呢?你这脾气该收收了。”
芝兰拉了拉阿布鼐的手臂,说道:“都是我不好,选秀的事让家里操碎了心。阿玛说得对,事在人为,额娘也说得没错,万事啊不可强求。”扭头对嘎达使了个眼色,催道:“刚才不是叫你去灶台端春饼吗?赶紧去,凉了不好吃。”
“我得好好尝尝,这一年才做几次,别砸了太太的金字招牌。”觉禅太太陪笑道。
两口子虽面色悻悻,却不好左了老人的心意,渐渐和颜悦色起来。只是这围坐炕上的一家人,此时各有所想,半晌无语。
第二日一早,芝兰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挑选衣裙、梳妆打扮。镜中,峨眉淡扫,秋波盈盈,朱唇玉面,燕妒莺惭。一抹笑略过,桃羞杏让,芝兰捻起桂子耳坠,小心翼翼地轻挂耳垂,正偏头照镜时,秋氏挑帘进屋来。
秋氏愣愣站在门口,并不迈前,愁眉锁眼呆呆望着女儿。芝兰起身拉住秋氏,关切地问道:“额娘,出什么事了?”秋氏眼眶泛黑,想是一夜未眠。
“没……没事。”秋氏摇摇头,抿抿嘴唇,低声说道,“芝儿,我觉得你和那位蒙古少爷的事,我还是得告诉你阿玛……你阿玛今天早饭都没用就出门了,昨夜一直不痛快。”
“额娘……”芝兰慌忙打断秋氏,说道,“我不是成心瞒着阿玛……只是……阿玛的性子急,我……”
秋氏扯了扯芝兰的腕子,急切地说:“但是你阿玛……他一心想和裕亲王爷攀上这门亲事。我……我没敢把你的心思说给他听,只是看昨天的情形,还不知你阿玛会做出点什么。他的脾性我最清楚,他想做的事,拦都拦不住。我怕……”
“额娘--王爷……亲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芝兰猛地摇头,阿玛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如不及早告知实情,真不知……芝兰不敢多想,说道:“今晚,我就跟阿玛说清楚。”
“恩,也好,别担心,你阿玛啊,说不准心里不痛快找旗里的兄弟喝酒去了。回来,额娘一定劝劝他。”秋氏轻拍女儿的手,只发觉双手冰凉,赶紧搓了搓,宽慰道,“不怕,没事,想来是额娘瞎想。”
“额娘,我得出门了。”不祥之感袭来,芝兰心头凌然,只想一早见到富察,于是急急拉开屉子,草草取出荷包塞进袖口,匆匆出门上了王府的马车。
裕亲王府今日贵客临门,一早便谢绝闲杂访客。偌大的后院,昨日便准备妥当,临时架起了射箭场,四个木桩架着皮条靶子伫立院中,家仆婢女连带女眷一律屏退,只留下几名心腹侍从。卯时,一列亲兵悄然入院,乔装成家仆护院,散落各处。约摸辰时,裕亲王爷亲往府门守候,不多时一辆乌青马车缓缓行来。纳兰容若跳车挑帘,裕亲王拾级而下,正欲屈膝行礼便被生生拽起。
“今日兄弟聚会,无需多礼。”
裕亲王恭敬地引一行人进了王府。
“真不料富察兄这么早便到了,正应了二月二龙抬头,真叫这宅子蓬荜生辉。”裕亲王边走边寒暄道。
“今年王府必定喜事临门,先祝王爷再添一丁呐。”
裕亲王稍稍惊讶,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富察兄,庶福晋有喜尚不足三月。”
“原是祖母又要抱重孙了,心下欢喜,我这才知道的。你瞒得真好,该罚呀,等会先自饮三杯吧。”富察扭头望着裕亲王,打趣道。
“呵呵,一定一定。箭靶已预备好了,请移步后院。只是--这龙抬头之日忌讳舞刀弄枪的,富察兄要不要换换其他的?”
“哈哈,你几时变得和升斗小民一般见识了?这忌讳刀剪,原是小民怕无意戳到了祥龙,讨不了好兆头。今日我都在这儿了……”富察扭头玩味地看着裕亲王,会心笑道。
“哈哈,有道理,是我多虑了。”裕亲王复又转头对容若笑道,“今日赛箭,容若可不能再留手了,也好让我瞻仰一番一等侍卫的风采。”
容若拱手谦让道:“王爷谬赞,是我技不如人,哪曾留手。”
富察接过扈从递来的弓箭,下马步,搭箭扣弦,预拉开弓,一气呵成,嗖地一箭正中靶心,回头笑道:“你们……都别拘束了,窝了整个冬天,该时候舒展舒展,射箭要是不尽兴,继续布库,今日给机会你们一决高下。”
裕亲王鼓掌笑道:“富察兄百步穿杨,我等甘拜下风,不比也罢。”
富察望了眼容若,又望了眼裕亲王,笑道:“王爷今日已是第三次恭维了,难怪八旗上下都说王爷礼贤下士,不过好话虽中听,听多了也就不过如此了。这点,容若好。”
裕亲王面露一丝尴尬,少顷,又笑道:“富察兄所言甚是,不过,我所说的倒也是心里话。”
富察玩味地看了眼裕亲王,复又拉弓。当下,三人便赛起箭来。
广泰悄然上前,弯腰朝裕亲王捎了个眼色。
“可是人到了?”福全招手示意广泰回话。
“禀主子,人还没到,想是在路上了……不过,觉禅老爷却来了,府外求见。”
“他?”福全旋了旋扳指,问道,“可说是何事?”
“没有,只是说有要事。奴才本想打发他走的,他执意叫奴才通传。”广泰把头埋得更低了,细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