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梁春尽落尘香。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在宁。宿孽总因情。
--曹雪芹《红楼梦》
欢娱日短,一晃又是春暖二月。
“芝兰,天大的好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芝兰急急下了软榻,迎至门前,道:“宜姐姐,怎又劳姐姐上门?该我去看姐姐才是。”
桑榆拉着芝兰的手,跨过门槛,眨眨眼,狡黠一笑,道:“都一样。你不是说想去老祖宗的福地瞧瞧吗?”
噔地落座,桑榆抬眸睨了一眼,笑道:“皇上登基都二十一年了,头一回东巡还是十一年前的事儿。这不……腊月里吴世璠兵败自杀,三藩之乱总算平了。皇上要东巡祭祖,日子都定了……二月十五。”
一怔,芝兰恭顺地递上一杯茶,浅浅一笑,道:“大局初定,皇上定是龙颜大悦。”
稍稍敛笑,桑榆接过茶杯,轻轻搁下,瞟了眼四下,待宫人屏退,轻声道:“腊月礼部下诏晋封……唯独落了妹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君无戏言……皇上不好改口。等等吧……迟早的事,等妹妹再添一位阿哥时,这事就成了。”
心头一紧,芝兰尴尬地垂眸,朱唇微颤,半晌,挤出一丝笑意,道:“我出身寒微……比不得各位姐姐。如今这样很好。”
抿了口茶,桑榆嘟嘟嘴,瞥了眼芝兰的小腹,道:“嗯……我说句话妹妹别不爱听。这宫里……如今属妹妹和皇上处得最多,怎么都小半年了……竟一点动静都没?”
愕然,芝兰猛地抬眸,木木瞅着桑榆,双颊涨得通红。
桑榆爽声一笑,拍拍膝盖,道:“瞧你……赶紧寻个太医瞧瞧吧。我这就走了,东巡……我已打定主意央皇上恩准伴驾,妹妹自己留个心吧。”
“刘御医……”芝兰缩回腕子,眸光急切。
眉角微蹙,眸光闪过一丝难色,刘声芳缓缓起身,瞥了眼一侧的魏珠,低声禀道:“娘娘应是难产伤了元气,血瘀……以致难孕。臣开些益精血的方子,好好调理,应……无大碍。”
双眸顷刻腾起一晕潮润,芝兰急急别目,摁了摁软榻,正了正身子,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有劳刘御医。”
屋内空空落落,香炉燃起幽幽淡香。银月枯着眉,弱弱地挨着软榻上木木呆呆的人儿坐下,揽了揽瘦削的肩头,宽慰道:“芝儿姐姐,娘娘是千金玉体,御医自然都朝重里说。依我看,姐姐只要悉心调养,保不准明年又养了位小阿哥。”
凄然一笑,芝兰深吸一气,道:“萨满神定是怜悯我……不忍我的孩子再为身世所累,所以……”
“姐姐……”银月噙着泪,微微晃了晃芝兰。
芝兰绵弱无力地靠在银月肩头,星眸泛着泪光,低声道:“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语毕,心却揪得生疼,芝兰缓缓阖目。
漠然地瞅着刘声芳出殿,玄烨抬手捂脸,着力搓了搓,心头莫名的纷杂凌乱。良久,蹭地起身,玄烨径直出殿……
静谧斜阳下,绛雪轩檐角投影被拽得骤长。携手闲庭漫步,芝兰抬眸凝了眼冷毅的眉骨,幽幽贴脸靠上石青臂膀。
微微一怔,玄烨垂眸,清然一笑,缓缓住步,揽着倩影入怀,低声道:“芝儿,尽信医不如无医。莫说我们定会儿孙满堂,便是……只有禩儿,禩儿定抵得上别的嫔妃三五个皇子。”话从口出,玄烨愕然,心生莫名愧疚,为人父者怎能厚此薄彼?
心咯噔,芝兰急急蹭了蹭肘子,怔怔地抬眸,双眸染着一抹氤氲,急急说道:“皇子都是人中之龙,禩儿只肖有其他皇子一半聪颖……臣妾便心满意足了。子女……讲求缘分,臣妾没事。”
炯炯乌瞳掠过一丝难色,玄烨点点头,稍许尴尬地扯开话题:“绛雪轩赶紧瞧上一眼吧,结缘日恐怕瞧不上。”
迎着微怔的星眸,玄烨轻笑道:“东巡祭祖,朕想你和桑榆伴驾,不日就启程了,往返恐怕得两个多月。”
一愕,一喜,一忧,芝兰抬手覆了覆石青胸膛,垂眸支吾道:“皇上待臣妾好,臣妾知……只是祭祖关乎社稷……臣妾伴驾恐怕不合适。”
淡淡一笑,玄烨扬指刮了刮俏丽的鼻尖,打趣道:“天地是拜了,高堂可不曾拜,这回正好补上了。”
心微微一颤,芝兰抬眸嫣然,双颊悄染一丝绯红。拢了拢怀翼,玄烨悄声宽慰道:“社稷朕可比你懂,朕说去便去。”笑靥清漾,芝兰轻轻贴上石青胸膛。
二月初十,八皇子周岁,慈宁宫张灯结彩,太皇太后亲自主礼“跳喜神”家祭。六宫妍妍粉黛早早便到场恭贺。
眸光脉脉,芝兰弱弱地瞟了眼主座……剑眉皓宇涤尽霸气,竟似染了一抹晨曦柔光……心骤暖,家祭虽为祖制,却未定期周岁,五岁前完礼便可,皇子年幼夭折的惨事时有发生,故而皇子的跳喜神礼多定在三周岁后,唯一例外的当属他的嫡子。他言之凿凿,禩儿生在三藩初定之年,乃大祥之兆,家祭告祖刻不容缓。芝兰知,他这是在六宫面前为自己挽回颜面,只为安自己那惴惴之心。念及此,星眸熏染一晕轻雾,正巧撞见迎面的灼灼眸光,芝兰不由莞尔。
老萨满絮絮念着祭语,走托立虔诚地请下神袋,开启神袋里的子孙绳,拉向正殿的佛多妈妈神位,小心翼翼地拴上一柄小弓箭……太皇太后接过老萨满奉上的锁带……拜柳求福,老萨满将锁袋纳入神袋……换锁礼成。
太皇太后满目慈爱,从苏麻怀中搂过重孙,扬指轻轻点了点粉嫩额头,笑道:“神龙送子,天佑禩儿。”
玄烨瞅着祖母怀中的稚子,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地瞟了眼末座。嗓际稍许哽咽,芝兰急急扬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晶莹,心头一瞬释然。
“皇上……”太皇太后由着乳母抱走重孙,扫了眼四下,道,“一晃又是三年,选秀近了。子嗣关乎国祚,是时候充盈六宫了。”
众人皆是一凛,顷刻,顺了顺容颜。十指稍稍一抖,芝兰合手用帕子覆了覆,恭顺地凝着地砖。
淡扫四下,眸光一瞬落在末座,玄烨漫然敛眸,清然一笑,道:“皇祖母所言甚是,皇祖母做主便是。”
太皇太后笑着摆摆手,道:“哀家老眼昏花的,不成不成。仙蕊协理后宫,由她主事……皇上大可放心。”玄烨微微点头。
仙蕊起身福了福,含笑道:“臣妾本不敢僭越,难得皇上和太皇太后信得过臣妾……臣妾定勉力而为。”荣妃幽幽地凝着主座,不由揪了揪帕子,双眸闪过一丝哀怨。
太皇太后佯装无意地瞥了眼荣妃,瞅着孙儿唠道:“前两日,福全来给哀家请安。这回东巡……他留京里?”
一怔,玄烨正了正身子,淡淡扫了眼四下。仙蕊会意,款款起身,道:“皇上、太皇太后,家宴差不多时辰了,臣妾领着众位妹妹去偏殿拾掇拾掇?”太皇太后微笑着点头。
待屏退众人,玄烨扭头朝祖母浅浅一笑,道:“朕此次东巡,一来祭祖,二来视察边陲,得耗些日子。朕有意留裕亲王留京监国……和硕特部少汗遣使者进京求赐牧地,月底抵京,由裕亲王主事,朕才放心。”
眉角一蹙,眸光闪过一丝疑虑,太皇太后端起茶杯,淡淡抿了抿,犹豫一瞬,道:“后宫不得干政,哀家恪守祖训不敢僭越。只是……皇上莫不是对准格尔?”
嚅唇一笑,玄烨扬指划了划案几,道:“知朕者……皇祖母。时机尚不成熟,皇祖母不必忧心。”轻轻搁下茶杯,太皇太后欣然一笑,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