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然止步,玄烨缓缓扭头,瞅着熠熠星眸,眸光滞暗,嗓际咽了咽,声线低哑夹着胶着鼻音:“朕从不强人所难,再留一炷香……到时你要走,朕绝不拦着。”
望及那两汪深潭,潭底深埋的苦楚似汩汩涌溢……心头一搐,愧意暗涌,芝兰止住挣脱,弱弱垂眸,未及缓过神来,腕子一紧,又被拖拽着一路向前……
身前玄青止步,芝兰随着木木停住,缓缓抬眸,眼前豁然开朗……眸光越过倚空高槛,远处逶迤绿水、朱楼迢递,近处松柏盘踞、垂杨柳荫,江南佳景尽收眼底。
微微松手,玄烨稍稍瞥了眼身后,微微扬了扬下颚,缓缓缩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复又幽幽垂眸……
循着他的眸光,芝兰瞅见几尺开外,几堆萧索黄土簇着一处土坑,一柄铁锹寂寥地躺在一侧,鼻息间隐隐闻到新翻泥土的潮润气息。
一愕,不由微微踱近一步,芝兰怯怯抬眸望了眼身侧,那双炯炯乌瞳淡得出奇。心底竟生一丝惧怕,嗓际咽了咽,芝兰微微踮脚,瞟了眼黄土,土坑宽不过尺余,空空未见一物。
“皇上……”梁九功捧着紫檀木箱,弓腰候着一侧,低声禀道。
漠然盯着黄土,不曾扭头,不曾抬眸,玄烨唯是微抬右手。梁九功会意,碎步踱至主子跟前。
心悬至嗓子眼,嗓际分明哽住,双眸泪光尚未散尽,顷刻掠过一丝惊恐,芝兰怯怯扫望主仆二人,心底不安湍涌。
迟迟转身,玄烨漠然接过木箱,垂眸凝了一眼,稍稍别目,朝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梁九功低低瞥了眼芝兰,抿抿唇,悄声退下。
唇角轻嚅,浮过一丝戾气,牙床隐隐紧了紧,玄烨捧着木箱,幽幽转身,凝眸娥眉黛玉,眸光幽沉。
心掏空般虚无,尽是不安,尽是惶恐,双眸氤氲愈甚,芝兰经不住迎面的灼灼眸光,怯怯垂眸,瞥及木箱,心底竟生蚀骨慌乱……蹭地木箱大开,艳红刺目……猛然抬眸,嗓际窒息般哽住,眼帘瞬即细雨霏霏,芝兰痴痴望着那两轮剑眉,心底慌乱无措。
瞥了眼木箱,玄烨凝着青黛星眸,轻抿唇角,几缕忧愁飘过,声若晚钟低鸣,沉郁凄清:“当日,你额娘问朕,是否……爱你,是否愿做……你的良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朕没有答应。”
凝脂玉面霎时惨白,泪珠零玉碎,芝兰急急别了别面颊,春风拂面却不见半丝暖意,倒似利刃划落心头,悸痛不已,颤颤张口,却哽住不得一语。
紧了紧木箱,幽幽抬眸仰望天际,玄烨深吸一气,呓语般说道:“你曾说过,你什么都没有,唯有此心,此心唯是给了朕。今日,朕只想你知……朕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此心,朕原以为今生朕都不会有……但……”
贴近一步,玄烨垂眸凝着娥眉黛玉,双眸蒙着轻雾,玄青胸襟微微起伏,道:“你……唤醒了此心,由不得朕……你……是朕的心。”
愕然抬眸,透着霏霏雨帘,两轮剑眉隐隐没入氤氲,心似坠落棉絮乏力虚无,顷刻,脑际浮起一丝清明,芝兰轻抿朱唇,木木垂眸,痴痴摇头,喃喃道:“不……皇上不爱,但凡皇上……对奴才……有半分爱,皇上不会……奴才经历过什么,皇上知道。哥哥死了,额娘死了,连阿玛都死心了……都死了……奴才活着……也是死了。”
深吸一气,心搐得生疼,玄烨直直瞅着婆娑泪眼,喉际一滞,竭力抑了抑嗓子却分明透着难掩的苦楚:“朕……是朕……决绝在先,你怨朕,不信朕,朕……无话可说。”
凝了眼木箱,缓缓别眸,瞅着刺目土坑,唇角浮起一抹凄凄苦笑,玄烨振了振,笑道:“朕特意带着这身嫁衣,原想……圆你额娘心愿,让你披上嫁衣,做……朕的新妇。朕原也料到,你会心灰意冷……朕却深信,能捂暖你的心。呵呵……你……罢了,你既已死心,朕不逼你。只是,你是朕的心……你都死了,朕的心也跟着死了。”
耳际嗡嗡然,声声都似重锤狠敲心房,芝兰扬手摁了摁心口,玄青身影晃在弥蒙水汽中,虚无飘渺,心头百感交集,痛楚、错愕、疑虑、甘润、惶恐……心倦得不知所踪,脑际浑浑噩噩,芝兰不知所措……额娘当日那句“是缘是孽,只在他的心”响彻耳畔,然,自己再无勇气朝他挪近一步……罢了便罢了……木木拭了拭泪,芝兰振了振,福了一礼,正欲请退……
砰地一响,紫檀木箱闷落地上。
眉骨鼻梁棱角分明,颧骨下颚冷峻若冰,剑眉紧蹙,双眸冷凝,直勾勾瞅着青黛云鬓,玄烨不耐地扯落腰带,漫然撂进木箱,复又扬手扯开领口,顷刻玄青衣袍一晃……紫檀木箱里,妍妍嫁衣顷刻被玄青掩埋,隐隐微露一角。
愕然,芝兰惶惶地望了眼木箱,怯怯抬眸,瞅着褪去外袍的月白中衣,尽是不安、惊恐……
微风拂过月白衣襟,扬起一晕皎皎亮光,玄烨微踱一步,俯身纳了纳玄青外袍,哐嘡盖上木箱,捧起木箱漠然朝土坑走去。
心头一怵,嗓际干涸刺痛,顾不得其他,芝兰碎碎迈了几步,急急伸手攀住木箱,声音分明慌乱低颤:“皇上,这是做什么?”
住步,垂目凝着尽染惊恐的星眸,玄烨嚅了嚅唇,淡淡道:“朕已答应你额娘……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眸光一瞬迷离,唇角轻抿一丝浅淡笑意:“那夜……同衾,今日……同穴。你死心,朕……心何在?既然都死了,不如索性一起埋了。雨花台集天地灵秀,朕立个衣冠冢在这……也不错。”
“不……”颤颤摇头,怵得周身冰凌,芝兰着力攀了攀木箱,无力唏嘘,“活人怎能立衣冠冢?皇上万金之躯……”
两汪深潭似滴落一颗朝露,激起一晕浅淡涟漪,玄烨凝着娥眉黛玉,双眸目空一切尽是深情,柔声道:“既是活的,披上嫁衣随朕回宫。”
玉葱纤指轻轻一搐,心底慌乱,芝兰急急垂眸,眸光闪避,脑际木木然,他……为他深情一语,自己曾鼓起勇气,飞蛾扑火,只求以心换心……却只求来戮心几字,“爱,断给不了”……往昔,须臾甜蜜皆在伤痛之后,每每酣然入梦,梦醒时分皆是戮心伤痛,愈伤愈甚……由爱生怖,不敢了……蜷缩躲入逼仄墙角,自是暗无天日的痛楚,但,向前一步当真日暖风怡?不敢……不敢……雷击般,手不由松了松……
潭底波涛暗涌,眸光掠过一丝苦楚,唇角浮过一丝狠戾,玄烨轻轻甩了甩木箱,挣开纤纤玉手,几步上前,一把将木箱扔落土坑,重重一记闷响……
那记闷响重落心头,心一哆嗦,芝兰隐隐听见玉碎清冽之音,眼帘皑皑雪白般模糊,一瞬水雾弥漫,嗓际哽住,心际哽住,双腿僵住,浑身僵住……
心悸,堵闷难耐,双眸似大漠沙暴来袭,昏暗阴郁,深吸一气,玄烨一个箭步,握起铁锹,狠狠铲起黄土……
呼哧……
撕心裂肺之音,情缘成空搓灰化尘,朦朦薄尘飞扬……
咯噔……铁锹磕地,指节咯咯作响,玄烨紧了紧掌中木柄,死死盯着紫檀暗雕箱盖上刺目的撮撮暗黄,心搐不已,竟似为土所埋的窒息。抬眸瞟了眼天际,月白胸口微微起伏,气促胸闷,玄烨握拳紧得指盖似嵌入掌心……
耳际尽是急促的呼吸声,竟是自己……心狂乱不已,怦然若出,双眸一瞬泪水干涸,嗓际刺痛,隐隐一丝腥甜暗涌,芝兰深吸一气,颤巍巍地挪步上前。
双眸似旋风席卷大漠,黯淡无光,玄烨微微垂眸,瞥了眼身侧,空空落落,唇角浮起一丝凄凉笑意……她竟绝情至此……心陡然一僵,把心一横,玄烨握紧木柄,一把撂起铁锹,狠狠铲进土堆……
周身一搐,芝兰碎步疾奔,急急攀住月白臂膀,双眸氤氲密布,紧咬朱唇,痴痴摇头。
心头一舒,深呼一气,双眸风住云息,顷刻尽染柔情,玄烨哐当撂开铁锹,一把揽过柳腰,紧紧拥住潋滟水色,下颚紧贴云鬓,痴恋般蹭了蹭。
周身一暖,拢在月白怀翼,龙涎萦绕鼻息,灼灼体温似皎皎月光,灼得面颊绯红若霞,芝兰缓缓阖目,额际脸颊轻轻贴上月白胸膛,分明听到此心怦然骤急,这里……当真有自己……一瞬坦然,晶莹浸润睫毛,顷刻渗入月白,芝兰深吸一气……心头似渗入一滴甘润,枯木一瞬新抽嫩芽,惧怖冰消云散,隐隐一丝希冀复苏……
紧了紧臂弯,下颚紧贴凝脂,眸光似顷刻点亮,薄唇轻吻云鬓,唇角浮起一抹解嘲笑意,玄烨喃喃耳语:“朕……真拿你没办法。朕的心……唯是给了你,你却偏不信,竟逼得朕……把心都剜给你看了。”
嗓际一哽,弱弱抬眸,尽是委屈,朱唇微微颤了颤,芝兰正要开口……
一涡浓浓笑意瞬即扬至眉梢,灼灼眸底唯见一点熠熠水白,薄唇一嚅,唇角浮起一丝弧线,瞬即缠住那抹丁香,唇绽樱颗呵气如兰,鼻息间尽是桂子的蚀骨幽香,玄烨不由紧了紧臂弯,唯想把这抹芬馨融入血液,把这汪潋滟水色润入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