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诗经大车》
夜,月波骤凉,倚榻残睡,梦魂惊醒……难忘,鼓上百合初绽娇羞,难忘,白龙马上浅淡绯红,难忘,茫茫草原那泓秋水,难忘,芝兰堤上妍妍梅红……然,佳人已远,更是无情断肠……玄烨腾地坐起,茫然凝着纱罩昏烛,心沉寂无踪。
往昔,情只是宫闱里的一场嬉戏,穿梭百花丛中,曼声呢哝情语,惹得佳人笑靥如花,深信恩宠永隆。千里迢迢寻她,从不曾如此以心交付,她……竟半点不信……缓缓阖目,唇角一抿,浮起一弯苦涩弧线,过往竟是自己哄了如花美眷,还是六宫粉黛哄了空空此心?今日,盈盈满腹衷肠,却独独难以启齿。她,竟决绝似往昔自己,心头尽是不可言道的苦楚……心堵气慌,唰地睁眸,玄烨猛然掀开被衾,蹭地下榻。
梁九功一惊,赶忙爬起,碎步急迈,未及靠近主子,已叫主子不耐地拂手屏退。无奈,梁九功怯怯挪退几步,候在一角,眼巴巴地瞅着主子穿着单薄的亵衣,翻箱倒柜地四下翻寻。抿抿唇,梁九功蹑手蹑脚地捧起衣袍,低声请道:“皇上,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吧,天凉。”
不耐地摆摆手,玄烨扫视四下,灼灼眸光闪过一点亮光,声线嘶哑低沉:“那身嫁衣呢?”
一怔,瞬即恍然,梁九功蹭蹭几步上前……
翌日清晨,芝兰拖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朝露,如往昔般晨祭。四下依旧寂静,但农夫樵夫分明布了一路,昨日黄昏已是如此,芝兰知……全是他的人。
晨祭归来,彻夜残眠,不免疲沓,芝兰木木扫了眼绣绷子,懒懒地倚坐榻沿,扭头瞥了眼枕头……玉葱纤指畏畏缩缩地探至枕下,指尖微微一搐,片刻,轻轻带出画轴,紧了紧五指……芝兰握着画轴入怀,微微仰头,无力地靠了靠,眸光迷茫地盯着帐顶,氤氲遮目,心隐隐刺痛。
此去京师何止千里,自己虽不谙时局,亦知西南三藩未平、东南郑经横行,翡翠雪芯、牡丹银簪足见杀机四伏、防不胜防,贵为君王却如履薄冰,世人独见他呼风唤雨,却不晓他内心苦楚……心一瞬揪痛,芝兰紧了紧画轴,痴痴垂眸,几点晶莹滴落……远离紫禁城,冒险微服南巡,他竟是为自己吗?
若真是,昨日那番话……愧疚暗涌,心底暗藏的那丝悔意俨然发酵,难以按捺,嗓际咽了咽,顷刻,芝兰雷击般撂画轴于榻,蹭地起身碎步踱至窗前,深吸一气,振了振,眸光定定落在远方天际……竟是怎么了?心分明已死,竟经不起他三言两语,便死灰复燃了吗?一路蚀骨悔恨,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当初,若是早些向命运低头,甘愿做枚家族棋子,或许便保全了哥哥和额娘。嫁给隆科多或是任何一位皇亲国戚,何至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下场?当初执迷不悟,只为保全此心,此心全给了他……以母兄性命为价……他……弃之敝履……
寒意逼人,芝兰不由环抱双臂,木木倚着窗棂……幡然悔悟,应下佟佳府亲事,却……为时已晚,挽不回额娘性命,保不全阖家和美……家族厄运,虽错不全在自己,但,若早知今日,卑躬屈膝也好,委曲求全也罢,自己甘愿豁出此心此命,只求保全家人。命运竟残忍至此?而今,他许以妃位……
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泪悄然滑落,芝兰木木抬手拭泪……竟是出于愧疚、怜悯还是不甘?若有情,他怎会嫌弃自己?若有情,他随口赏了多少个答应,怎会独独……若有情,明知自己已受丧兄之痛,又怎忍自己孤苦无依?哪个男子会对倾心之人绝情至此?爱?情?不……他对额娘所说……才是肺腑之言。
泪落连珠子,芝兰扬起帕子,颤颤拂脸,深吸一气,木木踱回榻前。
“芝儿……”婉儿轻叩房门,低声唤道,“有人找。”
整理穿戴,芝兰木木出屋,院落里候着的竟是梁九功。二人对视一瞬,梁九功堆满笑,弓腰打千道:“姑娘别来无恙吧?主子吩咐,请姑娘走一趟。”
凝白面颊云淡风轻,该来的终归要来,芝兰振了振,微微点头,扭头朝站在门口的婉儿,轻声道:“有劳姐姐照顾嘎达,我……去去就回。”
马车一路颠簸,芝兰甚至不曾问此去何处,呆呆窝在车轿里,噤声无语。马车停稳,木木落车,唯见秀丽山岗,长松落落,柏树郁郁,芝兰微微仰首,漠然望了一眼。容若一身常服,含笑走了过来。
“皇上在雨花台等你……”
施了个万福,芝兰微微点头,怯弱地瞟了眼石阶。梁九功碎步跨上一阶,弓腰轻声道:“请……”
拾阶而上,旧年宝珠洞踏雪爬山,历历在目……旧日相见,桂子定情……今日,异乡复见,物非人非,情断……缘灭……深吸一气,芝兰合手轻拧,竭力振了振。
青黛云鬓隐隐浮上石阶,水色汉裙清零无尘,仿若一滴甘露浸润心田……千年前,落花如雨的女娲天石,尚不及这滴零露,仙姿玉貌……凝眸如痴,唇角微嚅,玄烨不由稍稍踱前一步,声若暖风拂过蒙蒙卉木:“风华千秋雨花韵……坐拥松柏,俯瞰江南,真是块福地。”
漠然望了眼四下,芝兰恭顺地叩了一礼。剑眉一蹙,玄烨微微别目,嗓际分明咽了咽,短短二字夹着淡淡忧愁:“起吧。”
“谢皇上……”轻轻一语,竟似出自一位唯唯诺诺、初见圣颜的谦卑宫女。
唇角浮起一弯苦涩细弧,灼灼乌瞳似一瞬蒙上沙尘,浅淡灰蒙,玄烨盯着孤直松柏,薄唇轻抿,低声若自语:“朕……伤了你,你对朕……再冷漠,都是朕欠你的。随朕回宫……朕慢慢还你。”
一怔,心底那潭死水隐隐一记叮咚,嗓际哽了哽,芝兰急急合手,拧了拧,抑着嗓音轻声道:“奴才惶恐,奴才……”
“够了……”低声喝止……扭头定定瞅着娥眉黛玉,两汪寒潭顷刻涟漪骤起,玄烨深吸一气,嗓音分明透着几分疲惫,夹着几分痛意:“你……当真铁了心?当真……对朕……死心了?”
双眸酸疼,眼角潮润似顷刻簇云成雨,芝兰微微侧了侧身,垂眸凝着地面,强咽泪水,虎口掐得生疼,心堵闷窒息……朱唇轻抿,咬咬牙,振了振,笃定回道:“奴才想留在江南,求皇上成全。”
眸中涟漪愈甚,似漩起一涡惊涛,玄烨死死盯着云鬟雾鬓,薄唇紧抿,牙床紧咬,鼻翼颚骨愈发棱角分明,冷峻凌人,却唯是默默不语。
迎面炙热眸光灼得额角耳际刺辣发麻,心幽幽一虚,芝兰低低瞟了眼乌青长靴,噙着泪,弱弱劝道:“奴才僭越……江南比不得京师,恐怕……有危险,皇上若是政务处理好了,不如早日回京。”
“哼……”一阵冷笑,凌冽苦涩,双眸惊涛未平,阴云又起,玄烨幽幽踱近一步,冷冷道,“危险?刺客伤不了朕,乱臣伤不了朕……唯独你……”
微扬下颚,抬眸淡漠地瞟望碧空,唇角一紧,玄烨扬声唤道:“小梁子……”
远远候在石阶一旁的梁九功,碎步小跑上前,怯怯抬眸望了眼主子。
“东西取来……”瞟了眼近侍,唇角浮起一丝残忍弧线,玄烨冷冷道。瞥了眼柳眉星眸,玄烨伸手握起玉腕,不由分说地拽着芝兰一路疾步向前。
腕子隐隐作痛,心底慌乱,芝兰扬手掰了掰颀长五指,步子些许凌乱,怯怯央道:“皇上……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