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薛纲《兰花》
早春,润物无声。桂子树葱葱郁郁,宛若一柄墨绿大伞。浓荫蔽日,一冢新坟似笼着沉沉暮气。幸是,蓁蓁细叶间,隐隐抽出点点嫩粉新芽。缀落墨绿丛中的零星嫣红,驱散暮气,平添几分寂静清幽。
扬指轻抚新刻石碑,花岗岩的细细凹痕,未经打磨,稍许粗糙,微微硌手,芝兰缓缓挪指……指尖似点点银针扎过,微微刺痛瞬即晕至心头,竟是阵阵剜心之痛。手腕处隐隐灼痛,木木垂眸……微黄细焰弱弱灵跃,弟弟拂了把泪,默默扯下一片暗黄冥纸,送入细细火舌……芝兰深吸一气,缓缓揽住弟弟,凝着墓碑,唇角颤颤微扬,声若柳絮飘零:“嘎达,别哭……额娘没走……会一直陪着你。”
“嗯……”嘎达强咽泪水,着力点点头,哭道,“阿玛说……每年生辰,额娘都留了信给我……直到弱冠成年。可……姐姐,我不想要信……只想要额娘。我不想回家,不想要姨娘……我也要在这里陪额娘。”
“不许说傻话。”芝兰微微低头,噙着泪,轻轻拂了拂弟弟脸颊的泪水,轻声道,“你不回去,太太和……阿玛……怎么办?代姐姐好好照顾家……额娘不想你舞刀弄枪,阿玛应了,回京后会送你进私塾,好好念书,嗯?”嘴角颤颤地撇了撇,嘎达微微点头。
“婉儿姐姐……”芝兰微微仰首,瞅着站在一尺开外默默垂泪的婉儿,央道,“劳姐姐早些带嘎达回京,私塾快开学了,再耽搁恐怕这季就赶不上了。往后……还请姐姐照拂嘎达和太太。”
婉儿连连点头,迈前两步扶起跪在坟前的姐弟,切切说道:“芝儿,你放心。只是……你孤身一人留在异乡,我如何放心?我们再陪你几天吧。”嘎达闻声,噙着泪,着力点头。
芝兰抚了抚婉儿的手背,深吸一气,淡淡道:“额娘的家乡便是我的家乡。我没事,姐姐放心。额娘已安置妥当,连院落都购置好了。姐姐已帮了我很多,再不回去……若该急了。”
白皙面庞掠过一丝失落,婉儿振了振,道:“不碍的。”许是觉得稍许尴尬,婉儿急急别了别身子,俯腰拎起地上的竹篮。
三人拾着林间幽径缓缓回走。悠悠抬头,芝兰透着林荫细缝瞟望一眼天空,蓝天如洗,心头阴霾似稍稍涤散,幽幽道:“额娘一定喜欢这片林子。”
婉儿微微仰首,轻轻点头,一瞬,眸光夹着隐隐忧伤,道:“芝儿,你……往后有何打算?”
愣愣垂眸,芝兰瞥了眼婉儿,唇角微微抿了抿,紧了紧搭在弟弟肩头的玉手,竭力抑了抑嗓音却依旧些许落寞,道:“买了院子和……墓地,留了嘎达求学的银两,赏银所剩无几……”
“芝儿……”婉儿急急打断,双眸泛着泪光,夹着些许希冀,道,“不如……一道回京吧。每年来拜祭夫人也是一样的。”
芝兰缓缓别目,星眸氤氲密布,振了振,嗓音落寞愈甚,声若雪絮轻扬:“姐姐……我都想好了,江宁是富饶之地。额娘教我的刺绣手艺,求得三餐温饱,不成问题。我想开个绣庄……”
婉儿低低瞥了眼嘎达,轻叹一气,顾不得许多,悄声道:“芝儿,你莫不是还惦念着蒙古……若是如此,便更不该傻傻留在这里,好不易求得自由,怎能……”
“姐姐……”眼角潮润不堪,几滴晶莹滑落,芝兰急急打断……心头搐得生疼,不禁扬手抚了抚心口,深吸一气,心悸却愈甚,凝脂玉面一瞬刷地惨白,娥眉微蹙,芝兰不由驻足,揪住领口,着力摁了摁。
“芝儿,你……还是找大夫瞧瞧吧。”
“不用,不碍的……”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芝兰着力振了振。
“不成,这一路已好几回了。来,赶紧回家……”婉儿绕开嘎达,搀稳芝兰,碎了碎步子,急急往回赶。
“大夫……”婉儿蹙着柳眉,急切问道。
大夫抽回手,瞟了眼云鬓上的素白细花,眯缝双眸,淡然道:“暂且无碍。只是……心悸大意不得,得防微杜渐。暂且服几贴宁心静气的方子,万事宽心,切莫劳心费神。”
嘎达送大夫出了院门。婉儿缓缓踱近,抚着削弱玉肩,轻叹一气,双眸尽是疼惜,劝道:“芝儿,让我再陪你待几日。这院落虽小,一个人终归冷清。这几日,我带你四处逛逛,散散心,成天愁眉苦脸,如何不憋出病来?”
扬手抚了抚肩上的玉手,芝兰微微点头,眸光一瞬灰沉,至亲离世已是痛心切骨,他……心隐隐揪痛,芝兰振了振,急急扯开道,“姐姐,听说织造府马上要选新一年的绣娘……我想参加,若是有幸可以崭露头角,开绣庄便有望了。”
“也好……”婉儿缓缓落座,两姐妹窃窃低语。
“成韵呐,哀家知你孝顺,只是头一胎,得万分小心,以后别来给哀家请安了,歇着吧。”太皇太后满目慈爱,抿了口茶,轻声道。
唇角弯起一涡笑,成韵抚了抚滚圆的肚皮,嘟着嘴撒娇道:“皇祖母是有福之人,臣妾来既是给祖母请安,也是……想沾沾您的福气。”太皇太后清然一笑,双眸愈发柔和。宜嫔瞥了眼成韵,唇角稍稍努了努。
荣嫔扫了眼四下,含笑说道:“太皇太后,上回家宴提起……赏花,花期近了,皇上却还在畅春园。臣妾愚钝,不知这赏花会该定在何时妥当,皇上也不知几时回宫……”
太皇太后不由敛笑,正了正身子,淡淡道:“皇上去……畅春园,不过半月,兴致正浓着,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回宫。不必等他了,你瞧着办吧。”
荣嫔面容一瞬稍许僵凝,顺了顺,微微点头。
莺莺燕燕散尽,太皇太后扬手抚了抚额头,轻声问道:“今日……可有皇上的消息?”
“嗯……”苏麻轻声回道,“主子放心,皇上一切安好。算日子,也该到江宁了。”
缓缓落下手来,太皇太后微微摇头,无奈叹道:“哎,这丫头送也送不走,冤孽……”
僵了僵,苏麻挤出一丝微笑,本想说点什么,终是噤声不语。
太皇太后微微抬眸,睨了一眼,苦笑道:“你啊……莫不是又想替她说好话,罢了,玄烨既喜欢,哀家由着他便是。对了……佟佳府?”
“主子放心,已照您吩咐,后日便送那丫头出宫。”苏麻轻声回道,转瞬掠过一丝难色,补道,“只是那家少爷,上回冻着了,伤风还未痊愈。这亲事仓促了点……”
“哼……”太皇太后倚了倚了靠垫,绵弱无力般说道,“拖一日,哀家便忧心一日。那丫头回宫,还指不定出什么篓子。”
“芝儿,怎么了?”
芝兰循着街市回眸一凝,唯见人群熙熙攘攘,抿抿唇,朝婉儿瞅了一眼,道:“想是我多心,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婉儿扭头瞟望,摇摇头,挽着芝兰,道:“刺绣的物件都买齐了,不如回去吧。”
芝兰微微点头,朝一旁四处张望的嘎达伸手轻唤……
竹篱院落,一袭深蓝常服背手立于门前……
手臂忽觉一紧,芝兰稍稍瞟了眼身侧,但见……明眸一瞬点亮,顷刻腾起一缕潮润,眸光愈发熠熠,深吸一气,婉儿默默抽手,痴痴踱近两步,怯弱般木木顿足。
深蓝一晃,玉白眉宇尽是惊喜,一抹浓浓笑意晕至眉梢,皓齿隐隐一闪,容若急跨一步,含笑微微点头。莞尔一笑,婉儿稍稍垂眸,一丝绯红爬上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