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抬手一比,玄烨稍稍抑了抑下颚,近乎低吼喝止,缓缓抬眸,直戳心扉的眸光灼灼炙人,唇角浮过一丝冷笑,嘶哑低沉之音复又飘起,“区区一个答应好得过待诏女官?你究竟是愚蠢还是天真?还是……你想逼朕?没人--”
痴痴望了一眼,曾经亲密无间,即便分道扬镳,也不必反目成仇……芝兰急急截语辩白道:“奴才不是想逼皇上……奴才的心……皇上该懂,但凡奴才能过得了自己的心,奴才不会如此……求皇上别逼奴才。”语未毕,泪又不争气地淌下,心却一瞬释然。
心头的愠怒顿散,尽剩无奈,尽剩心烦,眸光瞬时生冷,玄烨淡淡扫了一眼,半晌,幽幽道:“随你……”说罢,大氅一扬,拂袖而去。
待银月上车,芝兰已拭干泪水,马车晃晃悠悠,心空空荡荡,一路竟是无语……
“芝兰姑娘,暂且得委屈你了。”梁九功扫了眼班房,堆满笑说道。
“梁公公,您这么说我如何担待得起?这里很好,谢谢。”芝兰急急福了福,恭顺回道,犹豫片刻,弱弱央道,“我不是乾清宫的人,留在此处多有不便。我能回御膳房吗?”
一怔,梁九功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语气却凛冽:“如今都没传膳宫女了,你又如何回得去?”
“那……若是秦嬷嬷肯收我,我……”
梁九功一摆手,断然说道:“皇恩浩荡,秦嬷嬷才捡回一条命,遣出宫养老了。别说点心局,便是其他司局,也断不会收你。哪个掌事敢留用救驾有功之人呐……”
神色一瞬落寞,芝兰不由稍稍垂首。
梁九功轻叹一声,劝道:“芝兰姑娘,我本不愿多言。只是……皇上待你,这般好,你怎就?便是册封贵妃娘娘的诏书,皇上也不曾御笔亲书。皇上如此,便是想安抚你。你竟这般不领情。也罢,人各有志……你安心在此养伤,有事尽管吩咐小珠子。”说罢,摇摇头便带门出了去。
心下尽是悲凉,便是去无可去,又如何能躲在这乾清宫的班房……芝兰无力地靠在榻上,茫然盯着房门。
一晃几日,御前无半点动静,日日锦衣玉食,芝兰却食不甘味,刮骨疗毒原来如此痛彻心扉,多少次夜深阑静,午夜梦回,黯然神伤,唯有自己知晓……
这日隙曛,西暖阁急召,芝兰一路惴惴难安,踏入暖阁一瞬,心底尽是慌乱。
“奴才叩见皇上,叩见太皇太后……”芝兰怯弱行礼,不由低瞥软榻上的祖孙二人,他玄黑一色,冰冷似冬凌,老太太却依旧慈眉善目。
太皇太后漫然瞟了眼孙儿,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慈和说道:“丫头,起来吧……赐座。”
“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芝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礼,他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玉扳指,未曾朝自己捎过一眼……一瞬心中暗否,自己竟失落什么……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芝兰福了福,弱弱坐下。
“嗯……看起来气色不错。你救驾有功,该重重有赏,哀家今日做主……你可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来。”太皇太后稍稍倚了倚靠垫,笑着瞥了眼孙儿,满脸慈爱。
玉扳指不由僵住,玄烨抬眸扫了眼客座,满眼探究。
“多谢太皇太后关怀……”急急起身,芝兰赶忙福了福,低眉顺目,顿了顿,恳切说道,“奴才只是尽本分,不敢居功,不敢要赏赐……奴才也别无所求。”
心头一怔一舒,眸光瞬间温和些许,本想她此番必会提抬旗,自己尚在犹豫如何回应,却不料她竟只字未提……玄烨旋下扳指,凝眸那抹绿影。
“你这丫头,坐着回话……赏罚分明是皇家安家治国的根本。该赏的必须赏,你既无所求,那哀家便做主了。”太皇太后正了正身子,一味和颜悦色,笑道,“女子姻缘为重……”
心头一紧,玄烨不由扬手把玉扳指磕在案几上,一缕清冽之音。
唇角微扬,太皇太后别目瞅了一眼,嘴角眉梢皆簇起一团细褶子,声音透着股意味深长的肃穆,道:“就赏你黄金百两做嫁妆,如何?”
足足一愣,芝兰急急垂眸,掐掐虎口,弱弱谢礼:“谢皇上、太皇太后恩典……”
方才只顾犹豫该否提抬旗,念及他当日决绝一语,不愿相逼唯有噤声,如今缓过神来,顿了顿,芝兰怯怯支吾道,“只是……奴才卑微,实在用不着厚重的嫁妆,奴才……想把这赏银用在别处……”
“哈哈……这丫头,既赏你了,你自己做主便是。”太皇太后扯了扯膝盖上的绒毯,垂眸瞥了一眼,清然笑了笑。玄烨淡淡睨了一眼,食指漠然地拨了拨案几上的扳指。
吸了口气,芝兰振了振,缓缓抬眸,恭顺地望着太皇太后,些许动容,些许紧张,抿抿唇,轻声央道:“奴才刚才一时紧张……其实,奴才有个心愿求主子成全。”
“哦……”扬了扬声线,玄烨垂眸探究地淡扫一眼,竟不等皇祖母发话,便冷冷截语。
心头一搐,瞅见太皇太后含笑微微点头,芝兰顺了顺,垂下眼睑,笃定求道:“奴才家中人丁单薄,只有兄弟二人,哥哥远征沙场……生死未卜,弟弟年幼。太太体弱多病,无人照料……奴才想求皇上和太皇太后开恩,准奴才离宫返家。”说完,起身恭恭敬敬地伏地叩了一礼。
不由一惊,玄烨凝着眼前绿影,心头一瞬怅然……马车那幕,原想不过是女子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只是,此番又作何解?若是想逼自己,她未免自视过高,若不是……莫名的愠怒涌上心头。
不料她此番相求正顺自己心意……太皇太后不由垂眸仔细打量了一番,眸光依旧慈祥,却分明夹着几分防备几分疏离,片刻,贵气十足的面庞似绽开一丛秋菊,祥和淡定,噙着笑说道:“百善孝为先,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上,你看呢?”
唇角微漾一丝浅笑,玄烨点点头,凝着软榻对坐,恭顺说道:“皇祖母所言甚是……”太皇太后会意地点头,满脸笑容。
“只是……”话锋一转,玄烨扫了眼伏地的绿影,淡淡道,“觉禅氏其情固然可悯,宫规祖制却不可轻破,我朝尚无入宫不足一年便出宫的先例。三藩战事以来,宫人裁减,人手不足……暂且等明年内务府选秀,充盈了人手,再说不迟。”
笑些许僵凝,旋即顺了顺,太皇太后微笑着扭头对芝兰说道:“那就等八月再议吧。”
心头一凉,芝兰弱弱叩礼谢恩。从西暖阁一路退下,芝兰神色木然,自己在这宫闱早已无处安身,他何苦如此,竟是要逼自己就范吗?
“芝兰姑娘……”魏珠兴冲冲地奔过来,喘了口气,含笑道,“姑娘不是一直挂心差事吗?恭喜姐姐,太皇太后开了金口,姑娘明日一早就搬去慈宁宫。先养好伤,回头再安排差事……”
“真的?”心稍稍舒了舒,芝兰怯怯问道。魏珠愣愣点头。
一瞬,心头尽是凉意,芝兰含笑福了福,太皇太后对自己隐隐藏着一分猜忌,此番……转念又是坦然,总比留在乾清宫好,既不能相爱,倒不如两忘。
魏珠正要转身离去,芝兰急急迈前一步,止道:“魏公公,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何必说求字,尽管吩咐……”
芝兰犹豫一瞬,凑近耳语两句。魏珠冷不丁退了一步,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微微点头。
“芝兰……你找我?”容若瞥了眼不远处的魏珠,些许尴尬,顿在一尺开外。
福了福,微微点头,瞟了眼魏珠,芝兰从袖口大大方方抽出一封信笺,递给容若,轻声说道:“想请你交给婉儿姐姐,我想托姐姐办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