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赠别》
晨光熹微,积雪泛着万里寒光,铁青天际映着霁光,分外孤清。两汪湖水倒映着凝固成冰的愁云惨雾,蒸腾起一层凄凄浓雾,寒雪连天,无比悲凉。萧萧朔风凄厉哀怨,芝兰不由拢了拢披风。芝兰堤蒙着厚厚积雪,一路蜿蜒至浓雾尽头。
循着浓雾,芝兰虚无踱步,几尺开外一片茫然,不由从兔绒暖袖中抽手,着力挥了挥,雾霭依旧弥蒙……正如此心……昨夜歇斯底里,而今唯剩悲凉,唯剩倦怠。命运的天罗地网似避无可避,该如何面对他,该如何自处,该如何直面此等惨淡人生?此刻的悲凉原是命中注定……他贵为万乘,自己区区罪籍,良贱原就不婚。自己的幻念,何止是奢望,更是强求。他只会是主子,却不会是良人……他原就没错,错的唯是自己。早在西暖阁相遇,自己便该知晓,即便没有阿玛,没有龙抬头,他……都是自己爱不起的人。自己想要的白首不离,他不愿给……自己也受不起。
深吸一气,芝兰木然地凝着湖水。而今,泥足深陷已无退路,或是把心一横,明知是毒亦甘之如饴,安守司门女官的本分,日日月月年年只为他的须臾温存……唯是这温存竟会是情吗?还是……仅仅是主子高高在上的施舍?若是能自欺欺人,若是能降颜屈体,倒也罢了,可自己能吗?自己真能淡然地看着他划过片片绿头牌,温顺地守在殿外,捧着彤史,看着他们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而……自己孤苦终老,无子无嗣,无宗无祠?或是,斩断红尘,刮骨疗毒,萧郎从此陌路,他做他的万乘之君,自己继续自己的卑微人生……承恩出宫,或许如额娘所想嫁给一个宫门扈从,或许遂阿玛所愿许给权贵为妾……有夫有子,有宗有祠……此生便大幸了吗?还是……从此心灰意冷,自梳不嫁了呢?
咯吱……咯吱……骤急的步履声传来……芝兰禁不住回望,那一刻,心底竟盼着是那袭玄青,心下随即蚀骨冰冷,为何自己如此不经用?他……分明不是自己想找的人,不是……
“芝儿姐姐……守夜的姐姐……把我叫醒,我才知……你出了来。这么早……姐姐竟要做什么?”银月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淌着雪奔过来。
些许失落,一瞬,挤出一丝微笑,孤清无比,芝兰吸了口气,淡淡道:“睡得多了,便起来走走。”
银月一把握住芝兰的手臂,凝眸关切地看了几眼,噙着几点泪花,抿抿唇欲言又止,终是扯出一丝生硬笑意,劝道:“姐姐,外头冷,咱回去吧。”
银月善解人意,对自己的心伤往事,从不强问半句,唯是默默守候着,这份情谊……振了振,芝兰瞥了眼两汪缥缈寒水,故作轻松地点头笑笑,便踱步回走。
兰藻斋院门前,魏珠探头张望,远远瞅见两抹身影,急急迎上来,堆满笑打千问候。芝兰、银月亦回了礼。
低眉顺目地走了几步,临近院门,魏珠佯装无意地说道:“皇上说……姑娘身体不适,今早就不在兰藻斋用膳了。”
银月足足一愣,睁着眸子扫了眼魏珠,又望了眼芝兰,凝脂玉面除了寥寂点倒并无不妥。挤出一缕微笑,芝兰微微点了点头。
抿抿唇,些许为难,魏珠接着说道:“都腊月中旬了,主子吩咐明日一早就回宫……还劳姑娘拾掇行装。”
莲步不由一僵,眼睑微微一垂,芝兰紧了紧银月的手,片刻,缓过神,含笑点了点头。
“银月,这个……留下,不带了。”
银月抱着玉白瓷坛不由僵住,半晌,愣愣搁回案几,惋惜地瞥了一眼。扫了眼玉白柔光,芝兰歪在软榻上,缓缓阖目,脑际芝兰堤的雪色梅红若柳絮般飘离……
“臣叩见皇上。”
“免礼……”软榻上,玄烨正了正身子,轻轻抬了抬手,剑眉微蹙,些许急切问道,“容若,事情怎样?”
轻轻抿唇,微微颔首,容若快语禀道:“今日一早,兵部已派人去觉禅家报丧。阿布鼐执意要去战地亲领骨灰,这会儿应已启程。”
扬指在案几上漫然划了划,眸光清零,嚅了嚅唇,玄烨淡淡说道:“此事暂且别让芝兰知晓,人回了再说。”
“嗻……”容若忧虑地瞥了眼软榻,迟疑一瞬,终是行礼告退。自上回畅春园赏花,二人之间便似多了层隔阂,倒不是出于猜忌,却是些许漠然。
容若顺着檐梁茫然望了一眼,赐婚几乎断了自己与婉儿的姻缘,说毫无怨言却是假的。他圣意独裁,操控众生命运,又岂会听自己多言?他和芝兰之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自己操心亦是枉然。况且……失而复得的惶恐由不得自己再多言有失,与婉儿安然相守方是最重。唯是念及芝兰,心生一丝愧意,转念又是释然,芝兰对他情深至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罢了……
翌日清晨,启程回宫,芝兰由银月搀扶着上车,远远瞧见前方数袭貂裘大氅,如生辰当日一般,一眼便认出他来。远远福了福,芝兰默默上车,神色些许木然。
银月坐在身侧,低低瞅着,抿抿唇,轻声道:“芝儿姐姐,皇上吩咐不能说,但……昨夜,你睡下后,皇上来看过姐姐。”
心底似叮咚一记轻响,睫毛颤了颤,芝兰抚了抚银月的手背,些许动容,些许茫然,低声道:“主子既吩咐了,你便不该说,真是个傻丫头。”
“芝儿姐姐……”银月反手紧了紧,切切道,“我说……是不希望姐姐后悔。虽然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两情相悦已属不易,姐姐……”
“银月……”芝兰急急打断,唯恐心下再起波澜,顿了顿,夹着一丝怯弱,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呼哧一声,车帘大开。一惊一愣,银月狼狈地急急下车,慌乱行礼。
伸手想拽住银月,手落了空生生僵住,足足怔住一刻,芝兰急急起身行礼。唯是车厢逼仄,未及起身已被玄黑大氅搀住,未及回神已深深跌入大氅,芝兰不由挣了挣,腰却被死死箍住,鼻息间尽是龙涎幽香,耳际飘来沉沉低语,“你分明想朕,却非要跟朕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尽是委屈,双眸酸疼,芝兰定了定,不再挣扎,少顷,颤颤地攀住坚实的后背,深吸一气,缓缓阖目,心一瞬贪婪地舒了舒。
唇角扬起一丝笑意,玄烨侧脸蹭了蹭云鬟雾鬓,眸光瞬息澄亮,紧了紧臂弯,柔声道:“朕会对你好的……”
心不由一颤,芝兰抽手推了推,往座椅里厢靠了靠,眼眸蒙着一层细雾,透着雾气凝着剑眉灼目,嘴角噙笑,清丽淡雅,若画眉低吟:“皇上待奴才的好,奴才都记得……”
扬手拂了拂鬓角的碎发,玄烨嚅唇一笑,似漫然轻语:“朕以后会对你更好。”
吸了口气,眸光柔若暖玉,芝兰扬指轻轻抚了抚两轮剑眉,缓缓垂手,那抹笑意愈浓,声亦愈轻:“谢谢皇上……陪奴才做了一个这么好的梦。这梦已是最好的赏赐,皇上无需再恩赏了。再好的梦……也终归要醒,奴才醒了……多情却似总无情,离别之言,一句足矣。皇上珍重……”
笑凝在唇角,心似一瞬搐痛,错愕无措,双眸微沉,玄烨难以置信地凝着眼前之人,半晌,似从牙缝挤出的一丝低沉颤音:“你可知……自己在说了什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话,朕……只当没听过。”
心头一怵,芝兰唯恐好不容易暗下的决心再度倾塌,深吸一气,定定说道:“奴才自知……不配伺候皇上,更不配……爱皇上。既已是错,便不该一错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