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释然间,指导员咚咚咚的脚步声到房门口了,我赶紧闪开到离办公桌稍开的距离。但指导员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状态,而是一进门就朝我喊:“李霖,原来你躲在我这里。快,跟我开紧急会议去!”
“报告指导员!我……”我有些尴尬,我想说出刚才我看到的,我也想问指导员什么紧急会议。但我都打住了。我毕竟清楚刚才想说的都不适宜问,便莫名地给指导员来了个军礼。
指导员愣了一下,盯了我一眼,又命令道:“快走!”
我还是有些迟钝,站着没动,因为心中有事。指导员其实也就30挂零,要他经常板着脸扮大爷还真做不到。此时他用一中指做成的小锤子在我头上敲一下,说道:“别磨蹭,跟我走。”
我立着不走,苦下脸来说:“指导员,您就行行好,听我说说找您有什么事嘛。就两分钟。”
“什么事?”指导员这才停下准备跨出门的脚,侧着头,帽檐下那双犀利的眼睛睨视着我。
我将请假的事说了。
指导员不屑:“我还以为大事呢。准你!”然后往回走几步,拍着我的肩膀说:“上级来了命令,年后一批死刑犯要在春节前提前执行,你明天执行了任务,后天就批准你回家。回去多休息几天,问你哥哥、爸爸妈妈好。”
可我伫步不前了。我听出了指导员话中的意思:又要我枪决死刑犯!我为什么这么倒霉?连请假都要以此为条件。
指导员过来推我的身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想赖在我这里?走,马上走!”
我迈开了步子,但我亦步亦趋道:“指导员,我服从命令。但……如果我请假要以做射手为代价的话,我情愿不回家。机会留着给战友们吧!”
“说什么呢?跟我犯犟是不是?你就这政治觉悟?走!”指导员最后一声走,带着怒喝的味道了。
到会议室,凳子都挪一边了,几十名战友分两排站在那,中队长正给他们训话,旁边有副连长和几个排的排长,都很严肃地站着,好像专门等着指导员和我的到来。我一眼扫去,左边一排的战友中有周彪悍,以及上次跟我当过副射手的向李弘,即向结巴。不过,周彪悍站的那一排都是84年入伍的,向结巴站的一排则是第二年的。向结巴其实并不怎么结巴,要不也入不了伍。他只是一急的时候,说话就口吃。他上次跟我当副射手,这一次看来还是副射手。
“李霖入队!别磨磨蹭蹭。”中队长见我不迅速,有点不高兴,大声喊着,那后一句算是对我的批评。
我畏怯地站到队后。我个子最高,站在后面正好合适。如此,也离中队长最近。
这时,指导员走到中队长面前,附耳小声说:“李霖家里有急事,刚刚他哥哥打来电话,说是老娘病了。我看是不是换周彪悍来?”
可中队长嘴巴一撮,用嘴朝队伍里一指:“周彪悍在那呢。”
“那是不是换一排长?”指导员又说。
我看了指导员一眼,带着感激。
可中队长此时声音很大,几乎是喝道:“不行!你别惯着他们。他有事,先执行了任务再说。”
我瞪了中队长一眼,心里骂道:你这个黑鬼蛮子!
中队长开始布置任务。
其实,中队长即使不说,对明天的任务,我们也能猜出个大概。但我们不知道,或者说有点震惊的是,这次死刑犯有28个,是我自当兵执行死刑犯以来最多的一次。两个队员负责一个死刑犯,那么,也就是说,刚才我没来之前,这队伍里已经站好了55人,加上我站进去就是56人了。56人,对武警中那些小的连队来说,总共就这么些资本。我们机动中队,是大连队,但即使这样,接近年关,人员还是紧张。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中队长硬要将我补上了,毕竟我在中队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积极分子”。
我哭笑不得,说:队长,我是说跟周彪悍换,我去提11号犯人
我又睡不着。
一年多前第一次执行死刑犯的晚上,我睡不着,但那纯属正常,可是,昨天,昨天晚上,即这大年二十三、明天就是过小年的晚上,我居然继续睡不着!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眼合上了,却又被一个恶梦惊醒。
恶梦中,我的哥哥李舸接电话时被雷触了,我回家乡探亲,恰好看到他倒在办公椅上,我惊吓中大声喊着哥哥。
这一喊,我醒了。
醒来后,我干脆不再睡。爬起床,在营房外踏步。
这时东方微亮,但冬天的寒云却充斥着天空,大地也久久得不到亮光,我望着眼前阴沉沉的一片,等待着早操的军号响起。
比平常提早半个多小时吃了早餐后,我们五十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看守所。我继续当指挥车的司机。这次是中队长亲自带队,可见任务和责任比平常重大。按昨天晚上的布置,我是射手,不应该坐在指挥车的位置,但中队长在出发前,命令我继续担任边三轮的“司长”,我当时愣了一下,有过短暂的高兴,高兴可以不当射手了。但马上意识到,是中队长习惯了坐我的车,忘记了我今天是另外的身份。
在行走的路上,中队长说,这次刑场选在岳江的河床,并吩咐我开完宣判会后记得往河床开。河床是以前去过多次的地方,中队长一说,我自然明白。
但我看了一眼中队长。我这一眼其实是想提醒中队长:你长官可能忘记什么事了。
中队长这才想起我今天是射手,便“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说一句“看我这记性”,还将帽子取下,在头上摸了摸。
中队长其实也有憨厚的一面。
刑场一般是前一天由参与这次宣判、执行的武警、法院负责人决定的。关于刑场选址,通常有三个预选,比如河床,比如山坡,比如废矿。宣判会后,指挥官坐在指挥车上,走在最前面,带领所有的车往刑场赶,这刑场只有前面的指挥官知道,后面的人是犹如跟着妈妈往外觅食的鼩鼱,一个咬着一个,并不知道带路的人的所到之处的。
在我参与的执行任务中,指挥车都是边三轮,也就是我现在开的这辆。边三轮上,我在左边,右边是中队长,即指挥官位置,后面是通讯员,即中队长的勤务兵。区别指挥车和其他的不同,就是我们的车上有一面飘着的红旗。我每次坐在红旗的旁边,双手握着笼头,腰间挎着手枪,所坐的位置比指挥官高,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感觉是颇为神气的。
但今天我却似乎有些紧张,也讨厌那些羡慕的目光。
继续说刑场预选。
三个预选刑场,最终只选一个,这最终的一个就由指挥官临时决定。指挥官可以心血来潮,决定哪就哪,但一般还是根据当天情况和当时情况临时决定。当然,武警指挥官决定了,马上会通知法院、检察院、公安的负责人。
至于说“当天情况”和“当时情况”,那是多年惯例,也就是说,属于保密程序吧。毕竟谁都知道了,无形当中增加了执法难度,撇开劫法场的可能性,单就那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就够公安、武警喝一壶的。
车子停在岳州市第一看守所后,风风火火习性的中队长即刻从法院负责人那里拿过名单,跟他们耳语几句后,就雷厉风行地吩咐工作。
张明亮、肖扬,5号,带文天兵!
罗浩秋、李光,6号,带余单钦!
周彪悍、向李弘,11号,带李毅!
我吓了一大跳——李毅?哪个李毅?
难道是我那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
我的头嗡嗡起来,第一反应是拉过一个看守,避开中队长,悄悄地问:“11号的李毅,是哪个李?哪个毅?哪里人?”
看守也悄悄地回答我说:“木子李,毅力的毅,岳州人。”
我的头立刻炸了!“你说什么?”我差点喊了起来。
我的第二个反应是,马上和周彪悍换。我去带李毅。我要看个明白,我不相信这样既是晴天霹雷的大事也是拉屎碰上大狗熊的巧事,要发生在我李霖的身上!
不过,我又冷静了。“岳州人”,看守说这个李毅是岳州人,而我的兄弟并不是岳州人呀!看来,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多,尤其是我堂哥李毅这样大众化的名字。
我于是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立刻又踏实了些。“算了吧?应该不是我认识的李毅。”我对自己说。
但,我的脑子还是乱,仍然嗡嗡嗡地响,心里还是放不下——“木子李,毅力的毅”——这又如何能让我放得下?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知道,弄明白——到底是哪个李毅?”我又对自己说。
我于是顾不了那么多,马上举手:“报告!我要去11号。”
中队长正一路念着名单,突然有个杂音说去11号,不耐烦起来:“你******屎也来尿也来,这个时候上什么厕所?”反过头来见是我,虽然脸色好了些,但还是没好气:“李霖,你搞什么名堂?去!要拉肚子快去!”
我哭笑不得:“队长,我是说跟周彪悍换,我去提11号犯人。”
“你要干什么?”中队长突然停下,瞪大了眼睛,像发现了恐怖分子一般,死死地盯了我一会,见我也认真地看着他,大概想到这个李霖也不是什么坏家伙,平时很看重他的,现在的要求虽然让人不怎么明白,但也无论如何看不出什么阴谋,便嘴巴一扭,算是通过了。
我于是拍一下周彪悍的肩膀,说一句“谢谢”,领着向结巴去11号号子。
周彪悍也没说什么。这一年多来,他对我能文能武的本领领教了不少,也知悉了我跟中队长指导员尤其是指导员的关系相当好,因而对我越来越刮目,从而我俩的关系就修复得如中越关系一般正常化了。
看守在前面走,手里的钥匙发出悉悉的脆响,我的心也似那反复碰撞的钥匙串,噗噗地跳着。
我强迫地告诉自己:不是,不是!
我拖慢了脚步,我让向李弘走到我的前头。
不行!我告诉自己。于是,我又抢步,走到向李弘的前面,还越过看守,抢到看守的前头。
我直奔11号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