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开着边三轮在城里跑,周彪悍也开着边三轮朝我面对面而来。
我们双双停下,我问他去哪里,因为我想,不是紧急事情,正在休假的他,是不会开着摩托出门的。
周彪悍其实正在找我,他上午去了警备司令部保卫科,张组长说下午要约检察院的姜检察官和法院的法官去会李毅,他作为成员也得去。他说他去的时候顺便捎上我,是一个看李毅的好机会。我说确实是,便要将车子掉头。周彪悍说,我们每人开一辆摩托车不好,目标太大,不如你将摩托车寄放在前面食品厂的保安室,坐我的去。
我寄放好摩托车,然后跃上了周彪悍的边三轮。因刚才机智地抓了潘三多,心情有些小激动,当摩托在街上行驶,冷风呼呼地刮着我的脸时,我竟然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舒服。
李毅仍然关在11号牢房,但我这次不能像上次那样可以直接到牢房见他,甚至在机会没有出现前,我都不能跟他打招呼。而且,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给他就去看他,有点失礼。
我后悔在周彪悍告诉我时,没有回到连队去拿来那本李毅和我一样喜欢的《虾球传》,或者,到青菱姐家里,把自己让青菱姐夫带给李毅的那身军大衣带来,把青菱姐那天说过的年糕也带一份。总之,回转去,总要拿点东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手空空,像个白痴。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食品,带了也是白带。中国人的春节,除了吃还是吃,要让李毅知道过年了,就总免不了要给他带年糕或者其他好吃的,可看守所规定,看犯人,是不能带所有吃的东西的,其他的生活用品,也必须通过严格的检查。
可我正后悔间,青菱姐夫却塞给我一个包,悄悄地跟我说:“审讯完了,你将这个带给李毅。”我一看,正是我要青菱姐夫带给李毅的。
我此时抱着手中的包,突然感到心头一热,泪水差点流出。
我感激地看着青菱姐夫,看着我们的姜汤检察官。
在审讯李毅的时候,我塞给看守一包长沙牌香烟,说待会给个几分钟,和犯人讲两句话。看守看我也是穿着警服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没说什么,接过烟后点点头。
保卫科的张组长来审李毅,无非是要跟李毅核实一下他跟我李霖的关系,以及在入伍前我们兄弟俩看电影时到底是谁强行和袁绵绵接吻的情况。至于李毅另外的事情,张组长并不关注,事实上也不是他所管辖和能关注的。他保卫科只有对我李霖负责和处理的责任,没有对李毅负责和处理的义务。
半个小时后,审讯结束了。看守在押着李毅往监房走时,我提着包走了上去。
李毅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样,依然没有戴眼镜,但头发比上次要平整些,像是专门梳理过,虽然脸上不再乌头垢面,但还是难看的菜色,毫无精神可言。我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的。我知道,这是一双刚从死亡线上爬过来,也就是刚刚和阎王打过招呼的手。
握着这样的手,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
但我又必须强忍着。在将头高昂着,晃了几晃,让泪水倒流回去时,我将手里的包塞到李毅的胸前,让他双手抱着。
李毅穿着的还是我上次见过的那身衣服,咔叽布中山装。虽然这是冬天,不至于身上发臭,但显然很脏。我于是说,包里面是衣服,回房后,你换一换,莫让自己冻坏了。你相信老弟我,也要相信自己,不久你就会出去的,我们都在努力。
李毅喊一声我的名字,见我苦涩地朝他笑了笑,想说的话又没有说出来,只是点头。可是,他突然将手中的包放到地上,伸手抢过我插在胸口口袋里的钢笔,然后在我刚给他的《虾球传》的扉页上写了一段话。写完,递给我,示意我看。
他在书页上这样写道:
“我会有信心的。人生就是一部苦难的书,我将努力翻过每一页的痛苦,最后合上书本,看早上日出,看傍晚霞光。我会挺过去的!只要天上的太阳在,我就不会失去希望!”
我一激动,泪水突然从眼眶中滚出。于是一把抱过我这位大我五天的哥哥,紧紧地抱着,紧紧地……
李毅今天却很冷静。好一会才在我的背后开腔道:“难得你,书还保存着。我记得虾球这个少年独自离家闯世界,误入香港黑社会,当马仔,作扒手,搞走私,蹲监狱,历经劫难与艰辛。后来流浪中遇到游击队成员,渐渐明确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他率领流浪孩子巧夺机枪,加入了游击队,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程。我喜欢这部章回小说,让我还看几遍,都愿意。我的人生经历也跟虾球差不多了,我新的人生历程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从新开始的。”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安慰李毅说:“是的,你新的人生历程快了!真的,我的战友周彪悍,嘞,就是后面那个,站在那边,他在等我。他去昌水参与过调查你的案子,回来后告诉我,你是被冤枉的,是欧阳邦父子要害你。而且,欧阳燕也承认了,她怀孕的孩子是王文的。王文,你认得吗?嫂嫂的弟弟。”
“认得,我们都是一个学校,只是他比我高一两届,具体我不记得了。”李毅轻声说,但又突然怀疑地问:“欧阳燕怎么跟王文搞在一起呢?”从他的问话中,我听出了他对欧阳燕的信任,似乎有替欧阳燕打抱不平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李毅,而是问:“你爱欧阳燕吗?”
李毅摇摇头,然后郁郁地说:“欧阳燕人好,对我还好。但我们除了拉过手,其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李毅答非所问,但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我说:“那判决书上……”
“他们打我,逼我承认的。”李毅低着头,不看我。
我很气愤,问:“谁打你?”
“就是公安的人。”
“叫什么?”
“有一个叫老潘的,公安的同事都叫他老潘,这案子是他办的。其他的我不记得名字,他们也从不介绍自己的名字。”
****的!又是老潘!我用手捏成的拳头,一拳打在走道的墙上。
我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还要去老潘的家里看看,尽管几个小时前我把他送到了派出所,但我知道,他是公安的人,还是上级部门,把他送派出所,就像把他送到溺爱孩子的母亲身边一样,是不可能真正制裁他的。要制裁他,让他彻底翻船,还必须有另外的手段。
我延续李毅被打的事,说:“给你请个律师吧?”
李毅摇头。然后勾下身子拿起包裹,抱在怀中。
我说:“请律师有好处,刑讯逼供和与你沟通,都可以通过律师。青菱姐夫也建议你请律师。你还记得青菱姐吗?就是陈江雄的姐姐陈青菱。刚才那个检察官就是青菱姐夫。”
李毅说:“难怪他不凶,像个姐夫。”
我笑了,说:“那你答应请律师了?”
李毅说:“不。不请。不花冤枉钱。”想想自己就是冤枉的,又加了一句:“冤枉人花冤枉钱,更不值。”
我依了李毅,不再跟他争。我此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李毅,便说,傍晚或者是晚上会回到昌水。回到老家,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婶婶和叔叔。
可李毅却突然大声喊道:“不要!不行!”因一激动,手里抱着的包掉地上了。
看守兄弟将包替他捡起来,自己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塞回给李毅,但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抓紧时间。
我知道李毅是不想父母知道,而且我也在年前让向李弘代笔给婶婶写过信,没有让他们知道。但我现在却坚持自己的理由:虽然谁都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让父母毫无知情。如果这样,是对叔叔婶婶的不公平,不人道。以前公安局没有通知到,就算是因祸得福。但现在,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可以让整天牵挂你的父母一点都不知情呢?
我坚持说:“李毅,你的想法我理解,但是,我有责任让叔叔、婶婶知道这件事。”
可李毅依然坚决他的:“正因为牵挂,才不能告诉他们。你不是不知道,我母亲比谁都好面子,她一个城里人留在乡下了,本来就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和委屈,现在如果知道我这个样子,她怎么能承受得住?她会发疯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李毅是流氓犯——死刑犯了,也不能让我的母亲知道!不能!如果我运气好,出去了,也就一切都过去了,没有给他们留下心里阴影,万事大吉,我谢天谢地!如果——万一我运气不好,命当绝,李霖,我求你,能瞒多久就多久!说我去广东了,说我出国了,都要得,都可以,毕竟还让母亲活在希望中。如果告诉她了,就一切都完了!”
“求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爸我妈!”李毅最后的话像是求我,就差没有给我跪下。
我这时无法忍受他这样的境地,这样的表情,这样跟我说话的语气,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我泪流满面。
我说了一句“保重”。掉头往看守所门外走。
我听到了后面看守关监房的门的沉重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