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放亮,山里还是黑影团团的时候,我们就推出了摩托车。
出发之前,我将昨晚写好的一封信交给卫生院的传达室,让他转交袁绵绵,兑现邓天虎的承诺,去告知她的父亲,一起安葬好她的姑母。
这是1986年新年的第一天清晨,几乎所有的人们都还在酣睡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碾着泥泞的冰糕,冒着凛冽的寒风,我们似乎神采飞扬,但其实,个个提心吊胆。
迎着清晨清新的空气,我的心情还算舒畅。这舒畅除了山里拥有的袁绵绵那般诱人的空气外,还因将袁绵绵撂下了,少了一份将她带到城里时的棘手窘态。李毅在牢里,押解邓天虎又任务艰巨,如果她跟着一路去,我如何是好?真的将她抓了,那岂不更乱?将她带去见李毅,我又哪有这本事?我自己都好想去见他,可又哪那么容易。因此,将她撂下,一了百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除了袁绵绵,也了却了毛峰。论说,毛峰杀害平民百姓,我也可以一枪结果了他,以解心头之恨,还用得着为收了他的枪而闹心吗?但事情往往就这么邪门,我们小小的武警战士,哪能管得住他人民警察?何况,他还不是驻乡民警那样的小警察,而是省公安厅刑警总队的大警察。这样的大警察,杀了人又怎么样?莫说那是误杀,误杀的且还是杀人犯的家属,即便杀的是乡长,县长,要收他的枪,如果不经过程序,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李毅和周彪悍,纯碎就是无知者无畏,吃了豹子胆的人,将堂堂的毛警官的枪收了,而且我还揪着他的衣领骂他,对他行凶。我是多么的无畏啊!
被指导员提醒了,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昨晚从乡政府总机房出去,找到了驻乡民警的家,找到了毛峰后,我们便表现了我们的诚意,体现了我们的愧疚和错误,我和周彪悍便借花献佛,恭恭敬敬地敬了毛峰和驻乡民警的酒。
这样,毛峰也就没说什么。并且主动提出明天清早借驻乡民警的摩托,自己骑着回省城。
毛峰不说,我们还真忘了两辆摩托装载不下7个人的事实。看来,还真是姜是老的辣,人年龄大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想到的事情也就周全和到位些。
现在,我开着边三轮走在前面,邓天虎坐在我旁边,向李弘在后面盯着他。而紧跟着我后面的周彪悍,也拥有盯住邓天虎的义务。这样,押解工作应该万无一失。
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在押解动身前,周彪悍又给指导员去了电话,同时,毛峰也给公安刑警那边的专案组去了电话。剧毛峰说,公安厅的领导要在入省城的郊外迎接我们,欢迎我们凯旋归来。
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因为邓天虎这杀人抢劫,一性质恶劣;二案情重大,除了杀人,还有巨款;三发生在年关,四这被杀害者是官员的儿子,五这是在严打期间。因此,别说公安厅的人迎接我们,就是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以及武警总队的首长,都有可能来作作秀。
毛峰骑的是两轮摩托,把子小,流线型的,像豹子一样跑起来快,因此,一直跑在我们的前面。跑在前面好,我还便于观察他。我从他跑路的姿势和表情来分析,他应该已经放弃再将邓天虎做掉的打算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格外小心,随时注意他的动向。同时我也叮嘱过小向。我知道,向李弘的枪法不错,反应也很快速。
三个钟头到省城,看到了岳州城里满地的烟花鞭炮纸屑,我们这才感觉真正的醒过来。我说的这醒过来,是意识到老百姓的生活其实还是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的,也还是滋润祥和的,可以对着满天的烟花展开灿烂的笑脸的,而并不是像我们这样要整天面对搜捕、杀人、鲜血、抢劫、死刑,对鲜花、笑脸、时尚失去鉴赏力,甚至毫无反应和麻木的。
在进城的司门口,果如毛峰所说,我们受到了高级别的礼遇。那好几个平时对我们可能眼角都不斜视的大腹便便者,此时满球形堆着弥勒佛一般的笑脸,迎接着我们,哈哈哈地、“辛苦了辛苦了”地跟我们握着手。还有记者,在帮官员们照好了亲民相后,就都围住了周彪悍。当然,也有想围我的,我都冷着脸顶给了周彪悍。
我曾经也脖子上涂猪血,冒充砍头鬼地做过一回记者,对记者工作向往,但今天似乎特别反感他们。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自己前天晚上才刚刚从禁闭室出来的缘故吧,也或许是一踏上这块硬邦邦的水泥地面,就想起还关在死牢里的李毅,因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兴高采烈地接受记者的采访。我觉得真要采访,是该问一问邓天虎,他是怎么从一个经济民警,变成冷血的杀人犯的。
但除了记者将照相机的镜头对准邓天虎外,没有哪一个将自己的嘴对着他讲话。我甚至想,有的记者看到邓天虎对着镜头的那种表情时,可能还会失望,因为邓天虎没有丝毫忏悔和羞愧之心,而是高昂着头,眼睛像鱼鹰一样犀利地搜索着看他和注意他的人,似乎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随时出击。
尽管从边三轮上跳下来后,有一大批警察接管了邓天虎,武警此时好像万事大吉。但其实不然,那些警察都是摆阵势的,或者说是做给记者和围观的老百姓看的,而真正押解任务还是我们武警。
但当我和周彪悍还准备跟着前往时,指导员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虽然知道,在这些省级领导面前,指导员还够不上领导,但他来,肯定是给我们武警总队政委带路来的。因为刚才,总队政委已经笑眯眯地握了我的手,还对我夸奖了一句,但说的是什么,我竟然忘记了。
邓天虎就在我的身边,指导员出现时,似乎轻蔑地看了一眼邓天虎,然后就再也不**他。而奇怪的是,邓天虎看到指导员后,表情显现惊喜,甚至嘴巴还张了张,似乎想和指导员说话,可最终没有说出来,可能是见到指导员冷漠和蔑视的缘故而放弃了吧。
但尽管如此,邓天虎在被向李弘、李光前推着往前一步一步地走时,总时不时回过头去看指导员,眼神内有一种渴望,又却更多的是惊疑。
我不知他们是否认识,但我敢肯定,邓天虎对指导员似乎有感觉,我猜他们曾经的熟人也说不准。
在回答了领导们的一些问话后,我郑重地交给了刑警处专案组一份邓天虎的谈话笔录,并简短地说明了笔录的来龙去脉和重要性。之后,我们就被当作英雄地逼着吃了一餐午宴。好在今天是大年初一,讨厌宴会的我,就将它当作过年好了。但过年吃饭是可以尽兴的,这里又无法尽兴,甚至连大碗大碗地吃饭、大口大口地吃肉都有所顾忌。
好在这样的吃饭再累再繁琐,也总会过去。下午两点后,我和周彪悍开边三轮回了中队,向李弘、李光前、洪耀就继续辛苦地将邓天虎送到看守所。当然,送邓天虎去看守所,并不只是我们这战友中的三人,事实上还有一大摞警察呢。
可这一大摞,都是为对一个人实行的****而来的。我恁地有悲怆之感。我甚至想,当我们在欢庆,在觥筹交错时,邓天虎是否吃到了肉?喝到了这人生最后一个春节的四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