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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多情自古伤别离

当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感觉到身后站了一个人的时候,残风初时还以为是迦延。

只是想不到她今日会来得这么早,往常总是正午过后才到的。

转过身,却看到一个年纪稍大的贵妇人。

但很快他认出了那是谁,立刻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就想跪拜。

残风平生助人无数,但亦受过别人的恩,最大的莫过也是救命之恩。

第一大恩人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授他一身武功,随后杳然而去,无可报答。

第二大恩人便数面前这位齐夫人,也救过他的命,并且替他收养了他最牵挂的女孩,还把她培养成了如今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

他也始终想不出来该如何去报答她。

在他将跪欲跪的时候,齐夫人已经忙不迭地伸手阻止了他,“无须如此客气,你我都是王后最亲的人。”

残风这才罢了,又忙请她坐,替她倒了一盏茶水。

齐夫人端起茶盏,轻嗅一下,便问:“这香草茶可是王后拿来的?”不等他答言,又道:“没进宫以前她就会种香草,进宫以后,她闲来在自己宫殿里也种了许多。自己种的比外面的味道格外清醇一些。”

“是。”残风恭谨地道,“只是在下粗人,不懂茶道,泡得不好,糟蹋了好茶。”

齐夫人只是笑了一笑,喝了口茶,才道:“听说少侠你最近时常可以见到她,觉得她比起与你分开的时候怎么样?”

“长大了,美丽了,成了王后,自然多了一些别人没有的气质。”残风思量着答道,“是夫人教导得好。”

“说起来我并没有教导她什么。”齐夫人道,“她可与你提起过,她真正呆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过三年,十一岁就进了宫了。”

“哦?”

迦延倒确实没有提起过。每次问起她这么多年的情况,她总是道一声“很好”,从不细言。

“十一岁,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走到今天靠的是她自己。”

齐夫人细细地说了迦延当年进宫时候的处境以及所经历的废后风波。

“如今,唯一的遗憾是她尚没有为国主生育一儿半女,而存芳殿的霍妃已经是第二胎有喜了。”

“那国主对王后……是不是真正的好呢?”残风听她口中略有担忧的语气,不由问。

“那是真正的好。”齐夫人忙道,“当年若不是国主一心不肯废后,其实任谁都不可能三言两语转圜局面,我们齐家也免不了大祸临头。”

对于国主,齐夫人一直都是心存着一万分的感激的。

“巧榆和兰喜都是从府上跟进宫去的,她们亦都看得出这么多年国主与王后之间的情分很深。”

“哦。”残风听到这么说,有些放心了。但同时心里又生出另外一种奇怪的情绪,竟是酸溜溜的。

“柳少侠可知今日我为何要来这里?”齐夫人忽然发问。

知道她来得突然,并不会是无缘无故,残风一开始倒是准备问的,后来说了许多话,倒一时忘记了。

“在下不知。”心中莫名地忐忑起来。

“是长公主让我来的。”

“长公主?”

“是啊。”齐夫人苦苦一笑。真是一趟尴尬的差事,但为了迦延的前途和齐家今后的荣辱,不能不来。

“有什么话,夫人尽管说便是。”残风道。

“少侠可知,王后最近到公主府是常来常往,长此下去,难免惹人非议,至少现在泰昶长公主的心中已经很不舒服。”

“可是……”残风的脸控制不住地有些红了起来,“王后说是国主特许……”

“唉,”齐夫人叹一口气,“说来还不是因为国主爱重王后,才事事都随她高兴嘛。王后与你的感情,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曾经相依为命、生死与共,你们分开的那一天,她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直把我的心肝也要生生扯断了。”

残风低头不语。

齐夫人道:“难得如今见了面,又近在咫尺,王后必定天天要来看你一看才放得下心,这个心情,我这做娘的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国主他大度乃容,也自然是理解的。可泰昶长公主不能理解,别人则更理解不了了。”

残风仍是不语。

“迦延她这么多年在宫里头,走到如今真的不算容易,要毁于一旦却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就算有国主护着,若是朝臣们群起而攻之,那也是护不周全的。柳少侠你可知她万一被废了打入冷宫,以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又叹了一口气,“身居高位的人,名声比性命更要紧。”

“那——要我怎么做?”残风终于打破了沉默。

齐夫人为难地停顿了一阵子,才道:“长公主的意思是,她宁可少一个良臣,也要保全了她王弟的颜面,还有王后的清誉。”

残风点一点头,“我明白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不起了,柳少侠,”齐夫人不好意思地道,“一切都是为了迦延啊,谁让我们都是她最亲的人呢?”

迦延来的时候,齐夫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一进门,看到残风赫然在收拾衣物。

她有几分诧异,却不敢深想,只是问道:“天还没凉呢,就开始整理换季衣服了吗?”

残风看了她一眼。

男装打扮的迦延,俊美之余有几分娇俏,真像个美少年呢。

回头继续收拾,轻声道:“我要走了。”

“什么?去哪里?”

她紧上前几步,站在他的身边。

“离开南陵,去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他顿了一顿,“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生活方式的,不是吗?”

她一把抓住了他正叠着的一件衣服,把它弄乱了,“不是说要助王姐灭了游魂宫再走的吗?王姐她不会答应让你走的!”

残风垂下眼睑,“长公主——已经答应了。”

迦延僵住了,手死死抓着那件衣服不放,“我不相信……”

“迦延,”他望向她,“我不习惯呆在一个地方很久很久,天天住在这么深这么大的宅院里,没有自由,只怕等不到去攻打游魂宫,我就已经憋闷死了。”

“不是……不是有我天天过来陪你吗?”

难道天天可以看到她,对他来说都不可以感到半分的欣喜吗?可是对她来说,每天醒过来想起可以看到他,就觉得每一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样。

听到他要走,她觉得整个天空都塌了下来。

残风发现她的眼中晶晶亮的,竟有泪水将落而未落,他的心蓦然亦觉得一阵抽悸般的痛,但仍硬起了心肠道:“我走了,也就省得你天天往这里跑了。可以在宫里多陪陪国主,生个小王子……”

“我不要!”她摇了摇头,似一个哄不好的孩子一般倔强,“你答应过我的,要教我练会了残夜剑法才走的,你答应过!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呆了一呆,很快便道:“已经说话不算话了,怎么办?就罚我以后不得好死吧。”

她一把掩住了他的口。

他口中湿湿润润的气息喷洒进她的手心里,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一声咳嗽,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出来。

她欺身上前,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他,“不要你走,也不要你死,我不要再一次离开你,不要再一次被你抛弃……”

跟在后面的兰喜看到这种情况,又惊又吓,整个人都快呆住了。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站到门口去把风,看看有没有人经过会看到这样有损主子名节的一幕。

残风亦很尴尬,用力把她剥离开自己的身上,“不要任性!小延!”他语气很重,“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小孩子偶尔发一发脾气还会让人觉得可爱,可做了大人再这么不知分寸,会让人讨厌的。”

“你讨厌我了吗?”她绝望地问。

残风别过头去,不忍再作违心的回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留下,你不是不知道。”他道。

是的,不是不知道,但她一直在努力,哪怕用骗的,也想骗他留下来。

可是他宁可发下什么不得好死的重誓也要走,如此没有留恋吗?

“我跟你一起走。”她一字一字地说。

“怎么——可能?”他皱起了眉头。这个傻丫头,说什么梦话呢?

“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成为你的负担,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他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难道她真的傻了吗?她忘记了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吗?

迦延此刻正是仿佛跌入了旧日的噩梦里。她想起自己在沙地里苦苦追他,凄切地喊着他,而他却还是越走越远的情景。

不可以再一次出现这样的情景了,她不可以再离开他。

他叹了口气,“你是王后,你有国、有家、有夫婿,他们都比我更重。”

她摇头,“没有人会比你更重!”

这一句话,算是真情流露了。

她再说道:“从小我就想嫁给你,没有人会比你更重!”

残风彻底地惊呆。

这些话的确很熟悉,在她八岁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哥哥,小延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你!

夜半,她曾把他们的发结在一起。

但他从来没有当过真,从来不敢想象那会是真的。

“小延?”

难道一切都是真的吗?不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她竟真的一直都对他怀着那样的心思吗?

长大了的小延,如花朵般倾城绝色的女子,站在面前对他说:我跟你一起走,从小我就想嫁给你,没有人会比你更重!

他没有办法不动容。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有丈夫啊,她还是一个王后啊。

“你等我!”她说,“我这就去和国主说,我去求他!请你一定等我,哪怕带不走活生生的我,也带着我的骨灰一起走!”

“小延!”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疯了?!你真的不要命了吗?”

她的眼神迷乱着,“是的,我疯了,如果你走了,我就会疯了。”

他用力地抓住她,她明知不可能挣扎得了,却还是在不停挣扎。

他发现她真的有些执拗得神志不清了,声音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剧烈,再这样下去引来了别人的注意便要无法收场。

万般无奈,他突然大声喊道:“好了我不走!永远留在南陵,做官封侯,我不走!”

果然有效,她停了下来,“真的?”

“真的,从此以后,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不走,教你练剑,你学不会,我不走,你学会了,我也不走。”他缓了口气,“只要你不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暂且把她安抚下来。

那天下午,她把他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柜子里,眼中含着泪,脸上却带着笑。

很好,哥哥不走了。

但是,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吗?即便他不走,他们也不可能长相厮守。

迦延在夜很深的时候造访存芳殿。

因为珍河在存芳殿。

她走进去,跪在他的面前,“国主请移驾,臣妾有事容禀。”

茹佳诧异地望着她。

以前听说过某些嫔妃会用这样近乎无赖的伎俩来争宠,但王后从来不曾这么做过,她也觉得以迦延姐姐的性格,应该不会屑于如此做。

可能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但她又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

珍河也同样错愕不已,“你……先起来再说。”

“请国主移驾。”

“……好。”他回头看向茹佳,“你一个人先睡吧。”

等出了殿门,珍河向车府令道:“去月华殿。”

“不,”迦延道,“去日彩殿。”

珍河这才发现,她竟是独身一人走过来的,身后并无任何仆从。心里知道很不寻常,面色也郑重起来。

“好,去日彩殿。”

日彩殿的寝宫自大婚那日之后,迦延没有再来过。

她看着墙上,自己画的那幅画早被拿回月华殿去了,而此时贴了半面墙的是他和菇佳写的“龙飞凤舞”,很多很多的“龙飞凤舞”。

珍河看到她在看那些字,有点尴尬,柔声开口:“什么事啊?”

她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往地上一跪,“国主,求你放了我,给我自由。”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珍河倒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我想离开南陵,我想和哥哥一起走。”转瞬间,迦延已经泪流满面,“求求你成全我,反正你不爱我,那就放了我……”迦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来坦白,“国主,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讲道理,你善良而宽容,你很有爱心……这么多年,你不爱我,却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得很好,我感激不尽,也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尊敬和信任。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够瞒你。”她哽咽着道,“我爱残风哥哥,自八岁时候到现在,没有变过。”

珍河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竟然坦诚她爱上别人,而且自认识他之前便开始,如此一往情深。

“我们分开过一次,而且一分就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我以为自己想得开,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但是,离开了残风哥哥以后的迦延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我没有心,没有魂,我只会安静地笑、无声地哭。但以前的小延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小延就和茹佳一样,活泼好动,笑语晏晏,纵情恣意。当我重新见到了哥哥才明白,没有了他,我真的不是活着的。”

“那我呢?”

珍河心里难以抑制地悲愤起来,毕竟他是一国之君,从来没人胆敢正面挑战过他的权威,但在爱情的国度里,他的王后在他面前哭诉着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痴情,不啻于直接否定了他作为男人的魅力。

“你在我的身边,就真的一点点也汲取不到活力吗?一点点也没有动过心?”

因为帝后回来得突然,日彩殿的灯火没有点全,寝宫里也是暗沉沉的。

暗沉沉的灯影下,珍河的脸色迦延看不清。

但她很认真地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才开言答道:“有过。”

珍河心里升起些许希望,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如果大婚圆房的那一夜……那一夜你真的爱我,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当他用很温柔的眼神在喜字红烛下凝视她的时候,当他握住她冰冷的双脚放在肚子上熨暖的时候,当他缓缓靠近让她以为他会吻她的时候——如果那时候珍河把新婚之夜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迦延觉得自己会真正爱上他,而放弃对另一个男人的痴迷。

那一夜,她本是怀着与往事告别的心情入了他的洞房。

“那现在呢?”他怀着希望地蹲到她的面前。

如果现在我说我爱你,还来不来得及?

他期待地凝望着她的脸,如此之近,哪怕光线更暗一些,也数得清她眼睛上面的睫毛。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也很漂亮。他从未认真欣赏过她的美丽,现在已经很懊悔了。

却只见她凝着泪,悲伤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对不起……

珍河明白了,不再追问,只懊恼而伤心地闭上眼睛。

他的眼中也有泪,但他不让它流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离去,听任她跪在那里,听任着她的哭泣。

把深夜里空寂而暗淡的日彩殿留给她,独自离去。

巧榆追问着迦延:“娘娘,昨夜你去了哪里?”

最近眼皮跳得厉害,心头也总慌慌的,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可迦延只是失魂落魄地呆坐着,不言也不语。

昨天自公主府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半夜里一个人出去,将近天明的时候才回来。

虽说知道她不可能出了宫的,但还是心里感到不安至极。

兰喜那丫头还是一问三不知,但这一次明显神色不对,再多问几遍,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打死都只说不知道。

巧榆简直心慌得要命。

“娘娘,榆娘是奴婢,没有资格管教着你,但榆娘只想提醒你一件事——你是南陵的王后,孟氏的媳妇,也是齐家的女儿。你不仅仅只代表着你自己,如果你要任性,所连累的也不只是你自己,知道吗?”

迦延终于回过神来,呆定地转脸望向她,“什么意思?”

“难道娘娘已经忘了几年前的废后风波了吗?娘娘如果出了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齐家满门便将面临着人头落地。”

迦延的脸色倏然变了,“榆娘,你不要吓唬我。”

“娘娘自己定下心好好想想,就知道榆娘到底是不是在危言耸听。”

迦延怔怔地,很快,脸色更为苍白,“为什么早不提醒我呢?榆娘?”

她太沉浸于自己的感情里面,只想着拼自己一死也就罢了。就像明河一样,明知要死,就轰轰烈烈地死,而不要苟延残喘地耗尽最后一口气息。

但她竟忘了自己如今姓着齐,她的成败关系到整个齐家,关系了她和哥哥共同的恩人齐夫人。

“我一直在提醒着你呀,可这么多天你天天一醒过来就想着出宫的事,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么多天,她没有觉得自己是齐迦延,她变回了那个天真灵动的小延,她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任性胡为,她一直在钻一个钻不出来的牛角尖。

“榆娘……”她眼泪滚滚地落着,“对不起……对不起……已经晚了……我什么都说了……我闯了大祸了……”

她竟然只想到成全自己,全然忽略了身边还有那么多人的命运是与她维系在一起。

“你!”巧榆第一次全然不顾身份地抓紧她的双臂,狠狠地扭着她,“你都说什么了?你跟谁说了?”

“我……”迦延泣不成声,“我跟国主说了……我求他放了我……”

“天啊!”巧榆几乎瘫倒在地。

天啊!那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你这个傻丫头!不仅仅是你自己要没命了,连整个齐家,还有我们这些下人,还有藏在你心尖上的那个人……都要没命了!你知道吗?”

“是啊,”她哭着道,“他看上去很生气,他从来没有那么生过我的气……我以为他不爱我,应该不会那么生气……”

国主很生气,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惩治决定。

此时想来,自己确实太冲动了。

既然哥哥都答应不走了,为什么还要去向国主坦白呢?

她会连累了哥哥和齐家一家人都没命的,还连累了身边这些与她朝夕相伴全然无辜的奴才们。

昨天她被鬼迷心窍了,哥哥一句要走,把她的理智全然打垮掉了。

现在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还能够怎么办呢?

这时候,外面报:“存芳殿霍贵妃到。”

自分别与国主圆房的那一年,意识到同侍一夫的两个女人之间再亲密也不可能拥有纯粹的友谊之时,霍茹佳与她所喜欢的王后姐姐就开始刻意地疏远走淡了。

除了例行到月华殿给王后请安,她没有再刻意探访过。

彼此之间像以前一样促膝谈心的机会更几乎为零。

这一次过来,只是隐约间总有一些不安,总觉得帝后之间有一颗破裂的种子正在破土而生。

昨晚王后贸然地把国主请离了存芳殿,可不久之后国主却又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一整夜都没有睡。

虽然国主什么都没有跟她说,但霍茹佳却也有了六七成的揣度。

她的身边不是没有眼线,就算她不想主动去刺探什么,父系的力量也会逼着她非要知道一些。

听说王后天天出宫,还乔装易服,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内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打听的,毕竟清河公主非等闲之辈,但王后如此鬼祟行事,所见之人必定不会是公主。

而且,最近公主对待王后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亲近,每次进宫来不再拜访月华殿。

霍茹佳终究是个善良的女子,她的立场其实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没有变——她从来也不希望迦延倒霉,迦延倒了霉对她一点也没有好处。

而且,她是她进宫以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进殿来,发现王后和她近身奴婢的脸色都不好看,王后眼眶红肿,显然才刚哭过。

“姐姐……”

“贵妃娘娘请坐,”巧榆先开的口,“奴婢替你倒茶拿点心去。”

“不必那么客气,榆娘。”

她是一直都跟着迦延叫的,也叫她做榆娘。

巧榆强打着精神笑了一笑,径自张罗去了。

迦延亦是强撑着门面与茹佳寒暄:“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逛逛?”

“佳闻喝过奶睡着了,我便趁着空出来逛逛,自怀孕坐月子又亲自带着孩子以后,很久都没来给姐姐请过安了。”

“没什么。听说妹妹又有喜了,我听了消息也没来得及备什么礼物道贺,反累得你拖着身子还来看我。”

茹佳忙道:“你我姐妹之间,原不必拘着这些礼数的。”

说话间,巧榆已经把茶果点心齐备了。

茹佳看了看她,只转向自己身后的小秧,道:“我想和王后娘娘单独说些体己私房话,暂且不用你伺候,你找兰喜玩去吧。”

巧榆一听,立时也会意了,便道:“既然如此,奴婢也退下了,招呼不周,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待人都走清了,茹佳便道:“国主哥哥昨夜后来又回了存芳殿了。”

迦延只是“哦”了一声。

她亦猜到他会回存芳殿,除了那里,也无别处可去。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一夜都没有睡。”

迦延兀自出着神,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茹佳摇了摇头,“没有。”

迦延略有失望,眼神黯了黯。看来从茹佳这里探听到珍河动向的希望不大,珍河是个很懂得内敛的人,不知他将对自己如何处置。

“国主其实并不是一个容易向别人倾诉心事的人。”茹佳道,顿了一顿,又道:“或许和姐姐在一起时会有所不同。”

迦延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与我更不可能,你才是和他两情相投的人。”

蓦然听她说出这样的话,茹佳好生诧异,以为她在挖苦,忙道:“姐姐这话说的,可教茹佳不敢当。”

迦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仿如抓着一根浮木一般,一把握住了茹佳的手,“妹妹,姐姐此番闯了一个大祸,如若妹妹肯顾念你我自小一起成长的情谊,请替姐姐向国主求个人情,好不好?”

茹佳不知所措,“什么……人情?”

“求国主处置迦延一个人,不要牵连我的仆从和家族。”

茹佳真正受惊了,“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迦延望着她真心关切的眼神,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瞒着她。虽然近年来她们之间有隔阂,彼此疏远了,但毕竟她是她进宫以来所交过的唯一朋友,现在也是她仅有一点希望可以拜托的人,“昨夜我向国主坦白——我爱着别的人。”

茹佳脸色都变了,不敢置信地叫:“姐姐?!”

“是我太冲动了。”迦延凄然自嘲地笑着,“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

“姐姐……”茹佳想不明白,天下还有什么人会比国主更好?值得她如此赔上性命地热爱,“姐姐你怎么……可以背叛国主呢?”

怪不得他昨夜那么伤心,一夜不眠,是因为被伤透了心吧?

茹佳很爱珍河,自然觉得他是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并且为他的伤心亦感到伤心,“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么好的丈夫,她怎么可以还不知足?明知自己的身份,却还放任自己的感情,真是不可原谅。

迦延看到茹佳瞬间转变的眼神,那种鄙夷而谴责的目光令她受了刺激,不由道:“在你的心里,国主自然是天是神,你们两情相悦,柔情蜜意,可我呢?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茹佳怀疑地盯着她,怎么可能孤零零一个人?国主明明两边都很宠爱,雨露均沾。莫不是她醋性太大,要求太高吧。

“不用怀疑。”迦延道,“所有人看来,国主对你我二人的态度是一样的,在月华殿留宿的日子也不少,但你知道为什么我怀不上皇嗣?”

“这种事情……”茹佳道,“也要有一点运气的成分。”

“是啊,要讲运气、靠福分。”迦延蓦然冷笑起来,“人人都觉得我欠缺些运气,也少了福分,人人都这么想,连我身边的近身奴婢都没有一个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迦延冷笑着,却又落下泪来,“真相便是我至今日仍是处子之身,你的国主哥哥从来都没有碰过除你之外别的女子,哪怕是他的王后、他的元配发妻。”

茹佳呆住了。

“我们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迦延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着,“他说他把我当成了已故的怀怡公主明河的化身,他把我当成了妹妹。他说他只爱你一个……”

“姐姐……”

茹佳从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如此说来,姐姐可真可怜啊……

而自己竟然还曾经因为嫉妒而疏远她,实在太不应该了。

她真该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汗颜。

迦延这时却轻轻地擦干了自己的泪,“也罢,反正我从小心里面就有一个人,这次重见了那个人……我……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妹妹,请你理解我。”

茹佳的眼泪这时亦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一向是心很软的,此时又心怀惭愧,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也求你……”迦延又握住了她的手道,“求求你替我保全我的家人和仆从,也保全那个我爱的人。”

茹佳又点了一点头。

迦延以为珍河生气,珍河却并不是生气。

只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感到难以言说的伤心。

一个女子,在自己身边以妻子的名义相伴了六年,却在她坦言爱着别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爱她的。

原本明明有机会占住她的身体和心,现在却发现即使把她禁锢在身边一辈子,也再不能真正属于自己。

迦延很傻,居然把这样天大的叛逆之事对他实言以告。原因是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她说她觉得他讲道理、善良、宽容、有爱心,她说她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尊敬和信任。

还真是信任得很,信任到以为他能用足够的淡定来应对妻子的背叛,并且成全她。

这样天真的一份信任,让他在懊恼之余却仍然产生了几许感动。

在她的心里,或许他已经早就不是丈夫了,但她很真诚地把他当成了兄长看待,把他当成可以指引她、带给她光明和希望的人。

追根究底,是他最先给她灌输了一套兄妹的理论,是他最先误导了她。

当他和茹佳情意两投的时候,他甚至私心里盼望过迦延不爱他,那么她对他的要求会少一些,他对她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他并没有迦延想象中那么好,他其实很自私。

一整天,他没精打采,连上朝的时候都无法集中精神来听政。一开始想称病辍朝的,但想到一称病必定会引来很多人探病,头一个清河王姐就很难对付,他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今日在朝上好几次反应过慢,已经引起了清河王姐的几许警觉。姐姐的眼神锐利起来,有时候连他都会感到几许惊慌,觉得心里的想法几乎无所遁形。

下了朝回日彩殿换常服,进殿之前他竟然极为犹豫,他怕迦延还在。

她跪在地上哀哀啼哭的样子让他很不忍睹。

她痛的时候,其实他也在痛。

进去了,发现她已不在,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一个人在王宫里信步地走着,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月华殿。

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

南陵的历代王后都住在月华殿,包括他的母亲。

月华殿里发生过的爱情便与月亮一样,一代一代,阴晴圆缺。

月华殿在他母亲的时代重修过一次,迦延入住时基本都没有再动什么。

以前,身娇体弱的小妹妹明河也一直都是随着母后住在月华殿。

最后,明河和母后都故世在月华殿。

月华殿有他童年最温柔快乐的记忆,也承受了他的丧亲之痛。

当父王也随之驾崩以后,他从太子宫搬进日彩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走进月华殿,生怕触碰到伤心记忆的边缘。

直到新的王后册立,承袭了母亲的位子,也继承了她的宫殿,给月华殿带来了新鲜的人气。

他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册封大典,第一次挽起迦延的手,在下宗庙台阶的时候她差点跌倒,他搀扶住她,她仓惶之间一抬头——眼波里的惊慌与茫然无措让他很怜惜。

他出入月华殿,他关注着沉默寡言的迦延,知道她不好热闹,喜欢用一些安静的玩艺儿打发时间,比如刺绣、书画和编织。

他觉得她很有耐心,但总是看上去有股难解的忧郁。

明河因为心脏缺失了一部分,才病入膏肓,迦延的心也总是让他感觉缺失了一部分。

现在才明白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没有了柳残风的迦延,从来就不曾完整过。

他一直都希望能带给她快乐的,就好像以前拼尽全力也愿意让明河活得跟正常人一样。

他把她当成了明河的影子,以前的她确然也只是一个影子,可因为柳残风的到来而让她变得立体了起来。

就好像一张美人图,突然之间被人施了法术,美人有了生命,从画卷中活生生走了出来,眉眼生动。

很遗憾,施法术把她变活的人是柳残风,而不是他。

月华殿宫门口的内侍仿似在开小差,起初没有注意到身着常服并且独自前来的君王,一下子突然看到了,着了一忙,脱口大喊出来:“国主驾到——”

他来不及阻止。

过其门,原本不想入的。

见到她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国主驾到——”

宫门外值日的内侍清亮而促然地一声呼喊。

迦延正在梳头,独自对着镜子,跪坐着,青丝披了满地。

自茹佳拜访以后她一直都在梳头,怎么梳都梳理不通顺一样,反反复复。

巧榆在擦地,用一块抹布,弯腰匍匐着,双手用力,是一个很劳顿的姿势。

原本不是她该干的活,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干过这么累的活,她一直是主人身边地位最高的婢女。

可是今天她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满身的力气用不尽似的。

兰喜端了一铜盆的水跪在旁边,很多小宫女也上来帮忙,或者去清洁别的地方。

各就各位,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当听到这一声“国主驾到”,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兰喜,她手里的水盆“咣当”一声沉落到地上。

直直地摔落,落到地上盆没有翻,但水却仍然溅出来了一大半,把巧榆刚擦过的地方弄成一片小汪洋。

兰喜的脸色苍白,“奴奴婢、该该死!”

巧榆还来不及责难,珍河已经进来了,一室的人都慌忙地跪下。

迦延没有跪,她只是转身愣愣地望着他,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握紧了一把头发。

珍河往前走,直走到水渍处,洇湿了他长衣的一角,也洇湿了他软缎的鞋。

兰喜瑟瑟然地抖着,“陛陛下,湿……湿……”

“湿了。”珍河替她说完,“没关系的,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和王后单独呆一会儿。”

听到这话,迦延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巧榆,巧榆亦重重地望着她。

那么重的目光,那么沉的分量。

王后,不要再做让榆娘失望的事了,不要因为你的一时任性而害死很多人。

奴才们都退下,迦延缓缓地放下双手,双手放到膝盖上,一个端庄的坐姿。

她的眼眉低低地垂下,“陛下。”

他涉过水渍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首望着她。

她一动也不动,仿如就此石化。

又变成这个样子,死水一样没有半点微澜。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会这个样子?

“如果我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一场梦,如果我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他说,“迦延,你可以快快乐乐地留在我的身边吗?”

迦延略有诧异地一震,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不必利用茹佳去枕边相劝,也不用自己忏悔求饶,他主动提出来把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主动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巧榆沉重的目光浮现在面前,养母慈爱的笑脸也随之出现,而残风哥哥……残风哥哥渐渐被很多人的脸盖住了,每一张面孔覆上来,她的心便被割了一刀,再结痂。一张一张面孔的覆盖,使她的心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痂,痛都变得麻木了。

如果她任性,很多无辜的人会因她而死,这样的现实让她痛不欲生。

她点点头,“好!”

眼泪却同时滑落下来,滴在端放于双膝的手背。

一滴一滴地忍不住,光润的手背上转眼也积了一片小汪洋。

珍河的心亦开始疼了起来。

洇了水的脚底开始发冷,一种无力的寒怆。

“迦延,为什么要哭?”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那一头浓浓密密的发,又黑又长。像一条披巾一样包裹在身上,把一张小脸衬得苍白苍白。

缘愁似个长……

迦延反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重重吸了吸鼻,“因为……因为割舍……会痛,告别……也会痛。”

她要把对哥哥的感情割舍掉,要向以往的一切作个告别。

“痛过这一次,哭过这一场……我再不会哭。”她很坚决地保证着。

只这一场,她决定流干一生的泪。

那以后呢?

珍河却在想,以后在我的身边你就会心甘情愿地笑了吗?

还是重新又变成一幅死画?画里的美人不言不笑,空心空魂,自然亦不会哭。

“迦延,你站起来。”

她依言站起来,木偶一样地顺从听话。

他上前一步,将她抱住。

她瑟缩了一下,虽然不明显,但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她瑟缩了一下。

他的心里只觉得一冷。

他紧紧地抱住她,却总是觉得她的身体僵硬而冰冷,无法将之熨暖。

不再像圆房那一夜,他握住了她的双脚,便很快焐热了她的全身。

那夜她的脸红扑扑的,映着一盏盏喜字红烛的灯笼。

她说过那是他此生唯一一个机会,可他错过了。

“迦延,你会不会恨我?”他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她摇了摇头,“我感激你,你对我很好。”

已经很好。他是一个好人,她一开始就知道。

“那么……”

说了两个字,他咬了一咬嘴唇,再继续道:“你走吧,找到柳残风,和他一起走吧。”

她一动不动,以为自己幻听。

他推她一下,把她推离开了自己的怀抱,“快走吧!耽误下去……我会后悔。”

“可是……可是……”迦延依然怔怔的,无法适应这样一波三折的高低起伏。

“放心,朕不为难别人,朕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转身,快步地向宫门外走,逃也似的。

你总说我是一个好人,那么,我就做一个不让你失望的好人。

从今以后,只把你当成最亲的妹妹,全心全意为你的幸福而考虑。

你、走、吧!

珍河走了,走过的地方有一串湿湿的脚印。

凌乱的,亮晶晶的,像两道很长很长的泪痕。

迦延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和那两串脚印。

珍河哥哥……

在他来之前,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梳头装饰,是在等待惩处的。

没想到却会这样,没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待她这么的好。

突然一个激灵——她已经拜托了茹佳,让她设法通知残风快走。

当时怕国主会第一个拿他开刀,怕国主不肯放过情敌,还怕月华殿也已被监控起来。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知道残风哥哥走了没有,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追上他。

这么一想,她匆忙慌乱地回身收拾衣物,七手八脚一阵之后突然又放下来。

还要这些绫罗绸缎干什么?浪迹江湖不用再穿得那么好的。

这么一想,又回身去拿一些珠宝,又是一阵七手八脚,抬头突然看到供奉在上的玉如意,不由又怔然停下。

想起了被钦点为王后的那一天,想起玉如意被放到手中的情景,想起御座后的明黄色身影,想起了黎民百姓的山呼千岁……

每一件金银珠玉都是陛下赏赐的,她已经够对不起他,他亦已经对她宽容到了极致,怎么还能拿他的一分一厘?

手软了一软,手中原本包了一包的珠宝首饰都滑落散乱在地上。

她回身去找那件常穿的深绿色男装。

正埋首在衣箱里,听到有人进殿的声音。

以为是巧榆或者兰喜,她头也没抬,便急促地道:“国主许我走了,他说不会为难任何人,你们放心……”

时间紧迫,她没有更多的话和她们解释。

“姐姐……”

她一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茹佳。

茹佳面对着一屋子的凌乱,眼看着满地珠玉和绫罗,不知所措。

“你回来了?”迦延有些欣喜而急切地扑过去拉住她,“你有没有通知到他?不要去通知了,没事了,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了!”

茹佳的手拢在衣袖里,脸上的表情有点犹豫。

“怎么了?”迦延虽然处在极端兴奋之中,却还是起了一点疑惑。

“我派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迦延一愣,转而又道:“说不定……说不定是去府里的别处了,暂时不在房间而已吧。”

心里却也隐约有一些猜想,但她不愿意承认。

茹佳抽出了手,原来她的袖中装着的是一封信笺,“我的人到了他的房间,他房里只有一个小仆童,问是不是宫里来的,就给了这一封信。”

迦延迟疑着不敢去接那封信。

不会的,哥哥说过从此以后会听她的,她不学会他的剑法,他就不走,她学会了,他也不走。

哥哥不会骗她的。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煎熬,好不容易才求得国主同意放她与他一同离开,他不会如此辜负她的。

“姐姐,你看看吧。”

茹佳把信放到她的手里,催着她。

颤抖地打开了信纸。

可能为了避人耳目,这封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几句简短而要紧的话,解释了他的不告而别——

对不起,答应你的我不能做到。以后,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吧。

哥哥说过,他是一个粗人,不懂诗词歌赋,他为人亦讷言,从来也不会说婉转的话。

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如此狠心绝情的一句话,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是利箭,乌云密布一般地向她射了过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在了信纸上,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茹佳在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

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曾经很冷静地教育过茹佳:如果注定要离别,哭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她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就此哭死也愿意。

拼死拼活地争,不惜一切地搏,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到头来最辜负自己的却是最爱的人。

莫说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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