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当清河公主找到迦延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两人在九曲桥上凝泪对望的情景。
烟花在天上和湖里同时绽放,男女主角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纤柔秀美。
如果女主角不是她的弟媳,不是南陵国的王后,她会觉得像看到一出鸳鸯蝴蝶派的折子戏般养眼感动。
现如今,只有满腔的疑虑与愤懑。
巧榆最先注意到她,吓得脸色都变了,很远很远便慌忙跪下,“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也是在提醒迦延。
迦延与残风同时回过神来。
残风转头看向清河,脸色瞬间变得很平和,“是微臣该死,山野游民,不知规矩,在此惊了王后娘娘的凤驾。”
“哦。”清河公主不动声色地走近,看着迦延脸上根本来不及擦干的泪痕,“王后胆子也太小了,何至于竟然吓得哭了。娘娘,柳少侠不是外人,他可救过咱们的性命呢。”
迦延拭着脸上的泪迹,低头不语。
清河又道:“娘娘说是出来换装,一去不见人影,本宫还怕你在府里迷了路,原来是自己找到好地方躲清静来了,倒叫我和国主白担心了一场。”
“我……生性不好热闹。但没有知会公主一声便自己出来,是我失礼了。”迦延强打起精神来应她的话。
“本宫倒也罢了,”清河公主微笑道,“只是国主一直在担心,他说娘娘今日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是吗?”
“是的,”迦延勉强地道,“来的路上……稍许有些头晕。”
“哦?现在好些了吗?”
“好、好些了。”
“哦,国主吩咐了,如果找到娘娘就告知你,若还觉得不适,他可陪着你早些回宫休息。”
“我……我这就向国主告罪去,不该一言不发出来,害他担心。”迦延匆匆向清河行了个礼,“榆娘,我们走吧。”
望着她慌浮而撤的背影,清河又笑着转向了垂首在侧的残风,“柳少侠,让你见笑了,王后被我王弟宠得紧,难免就娇气了些,你是怎么吓着她了,竟然把她吓哭了?”
“微臣……”残风思考着该怎么答,他知道清河公主是在疑心,故意试探他。
“算了,”谁知公主不等他开言便摆了摆手,“无非也就是这里太暗,突然之间撞到个男人,被唬了一跳罢了。这种情形本宫也遇到过,只是本宫胆子大,又素来不信鬼神,才不会似王后那样失态。”
“是微臣不知规矩,贸然惊驾,公主尽管责罚。”残风忙道。
“哪里,少侠你是本宫看重的人,无伤大雅的小过失,本宫怎么会和你计较?不瞒你说,我平时也最恨繁文缛节的那一套呢。”
“娘娘,怎么办?长公主好似看出点什么来了。”回宫之后,巧榆很有些不安地提醒迦延。
“看出来又怎么样?”迦延眉宇间一反常态现出一股刚毅之色,“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顾了。”
哥哥竟然认出了她,让她心痛之余又有欣慰。
既然他认出了她,那么她就不能再不相认。
他救过她的命,对她有再造之恩,当年在沙漠里,还曾经割腕以血相喂。
虽然现在她不能对他再有半点非分之想,那还可以把他当成亲哥哥啊。
如果到这时还不相认,哥哥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很没有良心?
如今自己的显赫发达,说到底也拜他当年毅然了断所赐。
他肯定会认为她过得很美满很幸福,那么,她就幸福给他看。
“娘娘,你打算怎么做?”巧榆心中的不安感加深了,忍不住问。
“榆娘,你放心,我心里自有分寸。”
事关重大,叫巧榆如何放心得下?
“娘娘,请你答应榆娘,一旦你心里有什么决定,都要事先和榆娘商量着办,好不好?”她恳求着,语重心长,“娘娘,你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根本就没人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
但迦延还是点了点头,“榆娘,我答应你。”
可事情的发展不容她再跟巧榆有所商议。
这天,国主到她宫中歇息,告诉她道:“今天清河王姐进宫来过了。”
迦延一怔,“哦?怎么也没来月华殿走走呢?”
珍河摊摊手,“我也不知道,王姐的确有些反常,莫名其妙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迦延心里一跳,“什么话?”
珍河独自发了一会儿怔,才道:“她说我看上去虽然很宠爱你,但实则并不够关心你。她劝我在你身上多用点心,宠爱不要盲目。”他略微苦恼地抬头望向她,“迦延,你说是不是连王姐亦觉察到了我们之间的不正常?我……很抱歉。”
迦延沉默着,珍河有珍河的心病,所以他不会把清河公主的那番忠告疑心到别的事情上去。
但她心里却是极明白清河公主的意有所指。清河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超常的精明与敏锐。
“国主,是我应该抱歉。”她决定要说出来。
珍河怔了一怔,“什么?”
“我有事隐瞒着您。”
“什么事?”珍河很意外。
“那个柳残风少侠……不是别人。”
“哦?”
“他就是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个哥哥,我的救命恩人。”
“事情就是这样的。”
珍河为此又带着迦延走了一趟公主府。
叫上了柳残风,四个人坐下来密谈,把前因后果都向清河公主说了一遍。
他不希望姐姐对迦延存着误会,同时,也赞成迦延与残风相认,他觉得她应该要向残风报恩。
“当年朕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与王后非亲非故,却不辞辛苦把她带在身边照顾,甚至身陷险境的时候割开自己的血肉换取她的生存……朕当时就很感动。王后把你当成亲哥哥,其实很多事情亲哥哥亦无法做得到。以前你们失散了,王后想找到你都很难,如今是老天爷给了她机会让你们重逢,而且想不到的是,你又再救了她一次。从此以后,在南陵,你就是朕的国舅,是王后的亲哥哥,朕先赐你一座府第,食邑堪比乐平侯,如何?”
虽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河公主的心里却还是有几分疑虑难以尽释。
回想当时看见他们在九曲桥上的神情,似乎不像单纯的兄妹之情那么简单。
但转念一想,迦延进宫时候才十一岁,与柳残风相处的时候年纪更小,那么小的孩子,应该不至于开悟了男女之事。
于是暂且把疑虑抛诸脑后,但对于赐府封侯的决议她仍持反对意见。
“国主,依我看来,还是不要那么着急着给予封赏才好。”
“为什么?”珍河望向素来信赖的王姐。
“国主难道忘记了几年前朝臣百姓对于王后身世的纷议吗?现如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柳少侠,我怕引起旧事重提,对王后不利。”
珍河闻言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是王姐提醒得对,朕太激进了。”转而看向柳残风,“那么柳少侠,还是暂且委屈你在王姐的府邸做几天门客。听说王姐推崇少侠的能力,以少侠之才,不日便可立得功勋,到时候,再随便找个名目为你封官开府,如何?”
迦延也望向残风,她希望他能同意,但心中又隐隐约约猜到他不会同意。
果然,残风道:“在下志愿只是游历四方,实在没有要扎根安家的打算。这一点,王后应该也是清楚的。”
迦延低下了头。
“这次答应暂驻长公主府上,也是因为游魂宫逼人太甚,才与长公主谈好了合作共剿。”残风继续道,“一旦灭了游魂宫,我就会离开南陵了。”
珍河有些意外他会如此说,不由也看向了迦延,迦延早有所预料,但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但她没有出言挽留,因为知道就算挽留也没有用的。
如果他肯安定,他们根本不必分离。当年他不肯为了她而安定,如今更加不可能。
“王后,你就……不说两句吗?”珍河道。
迦延抬头看了残风一眼,淡淡道:“很多人想求自由都求不到,对于拥有自由并且以此为快乐的人,我想就不必勉强他吧。”
“王后?”
珍河想不到她会如此淡然,想起以前她在他面前提起那位大哥哥的神情,那样充满了怀恋和想念,如今真正见到了面,她竟一点也没有要留住他的意思吗?
“人各有志,”迦延不被打断,继续说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把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当作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与追求。我感激哥哥对我人生路上的恩遇与提携,如果勉强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我想反而违背了我报答他的初衷了。”
听到这些话,珍河不由深思着沉默了。
而清河却很有些赞赏,“王后,果然你是有些佛性,凡事想得开,也放得下。”
迦延轻轻一笑,却笑得十分苦涩。
他们哪里知道,她借此说出的都是自己的心事与无奈。
正是她自己,渴求自由而无法得到,亦是她自己,没有把荣华富贵与身居高位当作人生的目标与追求。她曾经只想和哥哥在一起,再苦再难也毫不畏惧,可是,哥哥不懂她的心,把他认为是好的东西强加在了她的身上。
现在的她看上去的确是光鲜亮丽,无比风光,可是,她并不幸福,也并不快乐。
残风的不能长留似乎已成定局。
珍河最后无奈地道:“那就趁着能见到面的时候,你们兄妹多聚一聚。”
他主动拉着清河公主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了残风和迦延,一对久别重逢的人,有着兄妹的名义,却不是真正的兄妹。
这是公主府某个偏厅的偏室,空间不大,光线亦不足。
残风与迦延在昏暗的光照下相对坐着,蓦然觉得有些局促。
在残风的眼里,迦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长高了很多很多,身材虽然还是纤瘦,却明显已经发育完善,身为一国之后,妆容饰品自然都是华丽精致的,就算没有像上次一样身着礼服,只是一身简单的家常裙襦也比起一般人家来得精美慎重。
在她的身上,那个八岁小孤女的影子已经化得很浅很淡,她已经完完全全蜕变成为一个美丽而成熟的贵妇人。
他从来也没有想象过,当再次遇见小延的时候,她会成为至尊显赦的贵族,并且竟然高贵美丽得让他不敢正目以视。
她的身上散发着类似花朵的香气,在他的鼻息间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他错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自他的感官触摸开去,灼热的温度渐渐漫遍到了全身。
他是一个畅行天下的游侠,从来没有在如此幽密而狭窄的空间里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美丽如花朵的女子。
周围的一切都是安静的,他的额上无声地淌下一排汗。
迦延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在她的眼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也高了,黑了,瘦了。
这么多年在外面栉风沐雨,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
她觉得她可以感同身受他的每一个遭际,仿佛两个人从来也没有分开过那样清晰。
看到他淌下来的汗,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替他擦。
与小时候一样,捏住自己的袖管轻轻地替他擦。
残风一惊抬头,他们的目光触在一起。
望着他漆黑如夜空的眸子,迦延蓦然觉得无法再维持一个冷淡的端坐的姿势。
她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身边,抱住他的双膝便开始轻轻地啜泣。
这么多年的委屈和隐忍,自今日才终于全面地疏解开来。
哥哥,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忍心丢下我?
残风想不到她竟然会这样,一下子解去了所有的面具,全然不顾形象地像个孩子般哭泣,与当年一样。
但是他再也没有办法把她看成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她抱着他的双腿,让他感到面红耳赤,难耐的尴尬。
“你你、别这样啊!”
她不理他,一径地死死抱着。很久没有这样不管不顾地任性过了,似小时候一样。
残风最后也不再挣扎,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傻丫头——”
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才只八岁而已。
一身血污地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任人宰割。
他救她,帮她洗脚,还陪她一起睡觉。他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
妹妹就算长大了,也依然是妹妹啊。
这一叹气,彼此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回宫的路上,迦延愁眉深锁着。
她感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残风了,他在公主府住着,而她是王后,不能常出宫。就算离得这么近,也不能再见面了。
这时,珍河却道:“迦延,我已经跟王姐说过了,以后你可以经常便服轻装到公主府来,我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太过大惊小怪。”
迦延一怔,“国主,你说我以后可以和哥哥常见面——是真的吗?”她几乎不敢置信,确认着,“就算是我常常微服出宫,到公主府和哥哥见面说话,都没有关系吗?真的吗?”
他很少看到她这么多话,整个人神采似乎都变得有些不一样,“当然是真的。”不由依顺地道,“他不肯长留在南陵,你们能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趁着这些日子多见见也无妨。”
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谢谢你,国主!”实在太高兴了。
珍河惊奇地发现她这一笑,笑得前所未有的光彩照人。
回到宫中,赶着把心底的喜悦与身边最亲近的人分享。迦延拉着巧榆诉说与哥哥相见的情景。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仿佛我们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的脸上浮上幸福的笑意。
巧榆望着她,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知足的样子。她本该也因为她的欢乐而欢乐的,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里却总有莫名的隐忧。
并且,她也不赞成她经常跑去公主府,“娘娘,这次真的好险,谁成想你心直口快竟会向国主说出来你和柳少侠的关系。幸而国主待你好,既往不咎,还让你们见了面,又向柳少侠许下了封赏。他允许你们时常见面,那是他宠爱你,为了哄你高兴,难道你还真的当成了圣旨,真的奉命而行不成?”
迦延蹙起了眉,“有什么不可以吗?”
“不可以的。”巧榆道,“柳少侠不是你的亲生哥哥,莫说你是王后,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妻子,也不可以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姓男子过从甚密。就算是亲哥哥,婚后也都疏远了不见的。而且,他现在是住在公主府,那泰昶长公主是容易相与的人吗?一旦长公主对你产生误会失去好感,一旦她开始针对你,娘娘啊,你以后可就糟糕了呢。”
以前没有见到哥哥的面时,心知自己在这宫里将是呆上一生一世的,对于榆娘说的一些关于前途身份的话她还听得进去,如今见了哥哥,正在兴头上,听到这些现实的话,犹如泼了当头冷水,迦延顿时反感起来。
“大不了被废了就是。”她道,“反正我在这里,也和蹲冷宫无异。”
珍河没有当她是妻子,从来也不曾碰过她,这些苦楚她始终埋在心里,不曾告诉任何人。
巧榆只当她是气话,忙道:“这些牢骚当着榆娘的面发发也就好了,当着别人可不能乱说。”又道:“国主待你不薄,娘娘,你是有福分的。”
迦延沉默了下来,回想珍河素日来对待自己的种种,尤其在哥哥的这件事情上,她真的得感激他。
想到这里,她幽幽然叹了口气,“我的福分……比不过霍贵妃。”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迦延重读宋词,翻出来辛弃疾的这首。
她关注中原文化,为的也是知道哥哥是中原人。
还是忍不住要来公主府,为了避人耳目,她带上兰喜,穿了男装。
拿着宫里的腰牌,公主府的门童不敢不放人进去。
府里很大,每一次来迦延都会昏头转向。
比较重要的门客有单独的院落,迦延与残风便在小院里浅坐闲聊。
兰喜随侍着不远离,如果她离开了,孤男寡女反而惹人猜疑,迦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利害。
她念出这首宋词给残风听,然后又道:“这首词说的是中原的元宵灯会,但是,你觉得像不像那夜花火会的情景?”
残风听到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心中微微一动,但很快他只是回道:“我是一个粗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
迦延听了也没有觉得不痛快,只道:“懂得的也未必是知音人。”
她说着,冲他轻轻一笑。
欲诉还休的眼神,贝齿轻绽。
残风连忙把目光自她的脸上移开,他发现她的笑他抵抗不住。
“小延……你来到我这里,国主知不知道?”
他有些奇怪,虽说南陵是个小国,宫禁宫规可能未必像中土那么严明,但毕竟是一国之后,如此乔装前来私会一个男子,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正是国主特许我多与你见面相聚。”迦延不以为然地道,“如果光明正大地多次召见相会,才难免让人非议。”
“国主看上去……对你很不错。”残风点了点头道,“听说他的宫中只有一后一妃,他似乎不是一个滥情的帝王,性情也很温和。”
迦延斜睨他一眼,“哥哥打听过了?是为了我才打听的吗?”
残风的脸红了一红,“我自然是会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迦延凝神望着他,从来没有看过他害羞的样子,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脸红呢。
不由道:“哥哥这么多年来,可曾想念过小延?”
残风呆了一呆,才道:“自然是想的。我怕你过得不好,那将是我的罪过。但如今……我放心许多。”
“如今你是否意外,我过得竟比你想象中还要好?”迦延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鲜有的咄咄逼人。
残风本来语拙,此时几乎无法招架。
“我自己也有一些意外。”迦延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我会做了南陵的王后。”
“是你的福分。”残风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迦延冷冷地一笑,“是福是祸,现在说来还为时过早。”
残风愣了一愣,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中的小延似是而非。真是长大了啊。
“哥哥你真的不会在南陵长留吗?”她又问。
他回过神来才答:“不会。”
“为了公主也不行吗?”
“……什么?”他这次真的被问住了,不理解她的意思。
“如果你可以成为南陵的附马,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她道。
残风哭笑不得,“小延你的想法真是……”真是有点异想天开呢,“长公主怎么可能会……会看上我。”
迦延望着他因羞涩而再度浮上脸颊的红晕,心中想着,哥哥,你难道不知道你是天下间最好的男人吗?配谁都绰绰有余。只可惜小延没有福分。
“哥哥觉得长公主怎样?”
“小延——”他尴尬得要命,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非得这么扯在一块儿吗?
“你难道不认为她又漂亮又有能力吗?在南陵国泰昶长公主是公认的美女和才女啊。”
“她……她再漂亮再有能力……也、也和我无关啊。”残风苦笑着道,“你别乱点鸳鸯谱了,好不好?”
让人听见了真是笑话,会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我只是……舍不得你离开啊。”迦延的神色间流露出了些许委屈。
越是见面越是相处她就越舍不得他再一次从她的生命里走掉。
“哥哥,如果为了公主也不行,那么,”她鼓足了勇气地道,“为了我也不行吗?”
他怔怔然地望着她,心里乱蓬蓬的,仿佛有人塞进了一团麻,怎么理都还是乱。
“小延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迦延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呀。
哥哥,你知道我在爱你吗?知道我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就在爱你吗?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低下头,好久好久,克制住了自己的泪水。
“没什么。”她抬头朝他笑了一笑,“哥哥,把残夜剑法教会我之后再走,行不行?”
残风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
心底里,他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想走的。走到一个没有她的地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迦延听到他回答了这声好,忽然灿烂地笑了。
她有一套老招术,那就是永远也不让自己学会残夜剑法。
永远学不会,他就永远也不能走了。
他是为侠者,重承诺。
珍河是交代过清河,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迦延渐渐来得越来越频繁,让她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她问心腹之人:“宫里来的人每天都和柳少侠干什么呢?”
“好像是在学剑。”
学剑?她要学那么好的剑法干什么?
自从那次发现迦延居然会一点武功,清河的心里就很不舒服。
南陵的王室将习武列为一项必修课,但妃嫔是从不许习武的。
放一个会武功的妃嫔在国主身边,无论怎样都让人觉得不安全。
“学得怎么样?”她又问。
“看样子姿质很一般,进展非常缓慢。”
清河公主沉吟着,觉得不能不亲自去看一看了。
自从珍河带着迦延来与残风相认,清河公主便又重新给他腾了一处居所,比普通门客有更大一些的院落。
迦延和残风在院落里习剑。
残风对迦延很无奈,虽然她学得很慢,但每一天都还是能把一天所教的剑诀和招式练得七七八八,可是到第二天再练习前一天的内容,他就会发现她大部分都不记得了,而她能够记得的那一小部分也完全练反了,或者根本练得一点也不像样。
终于他起了点疑心。
“小延,你成心的是不是?”
迦延转脸面向他,满眼睛的无辜与单纯,“没有啊,人家……人家真的很笨,忘记了嘛。”
“转剑诀到底是怎么转的?”他问她。
她反手执剑,单足点地,一转,一下子转翻在了地上。
幸好身体轻盈,怎么摔都不算狼狈。
兰喜连忙跑过来扶起。
迦延无奈而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残风,“你再教我一遍嘛,再教我一遍肯定能会了。”
“每一次都这么说。”残风亦无奈到极点,轻声嘀咕着。
从背后抽出了残夜剑,很流畅地比划了一个动作,他那一转转得非常漂亮,犹如黎明前轻叩窗棂的一阵轻风。
“看清楚没有?”没有立刻收式,而是先问她。
迦延猛力点头,“清楚了,这次清楚得很。”
“那你来做一遍吧。”
现在他很少手把手上去教她,以演练为主。
毕竟她已经长大了,又是别人的妻子。残风虽是江湖人,却不是不知道礼义廉耻、道德规范。
迦延一本正经地提起了手里的剑。她手里是一把三流的剑,是残风从集市随意买回来的,比起残夜轻得多,也小巧得多。
反正她是玩票为主的,做学生的用不着非常好的剑。
这一次果然做得比上一次好很多,残风正想开口表扬,谁知最后收式的时候,她站立不稳,人一歪,摇啊摇的又要摔倒了。
残风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她人是立稳了,但握剑的手却全然已不在规定动作上,一划过去,残风来不及闪,竟然被刺破了衣袖。
迦延吓得赶紧撒手,“对不起啊对不起!”
残风自入住公主府后,没有再穿过自己的紧袖粗布短褂,穿的都是府里提供的宽袖长衣。
他轻轻抬起自己的手臂,无奈而又自嘲地笑了一笑,“看来我是没有穿好衣服的命啊。”
“我替你补一补吧。”迦延一边忍不住笑着,一边红着脸道。
兰喜已经拿出了随身的针线包,“娘娘,奴婢来吧。”
“我来。”
迦延简短地道,语气中却有不容抗拒的气势。兰喜知趣,连忙把针线包递了过去。
残风犹豫着要不要把外衣脱下来。
“不用脱了,”迦延道,“把手伸出来给我。”
残风望着她的样子,真像一个贤惠妻子的样子。
忽然有点向往起安定的生活,有一个像迦延这样美貌温柔的娇妻在身边,替他缝补洗煮。
这时候,门楣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是清河公主。
“你有没有看见过王后笑的样子?”清河公主在某一天这样问她的弟弟。
珍河不知她所问何意,但仍然回答道:“当然看见过。”
“不是一般的笑,而且是一种带着三分谄媚与七分撒娇的笑。”
谄媚与撒娇?
这两种情绪珍河一点也想象不出出现在迦延端谨而总是带着些许薄愁的小脸上会是什么情形。
“王姐的意思是……”
“我看见过。”清河道,“在柳残风的院落里,在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王后笑得非常开心。”
珍河怔然了,“是吗?”
“我只在霍妃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容,当霍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清河微颦着尖细的眉,“原以为王后天生沉静,她永远也不会这样笑的,但我渐渐发现,我们都猜错了她的性情了,她原来竟与霍妃是很像的。”
“当她……和柳少侠在一起时候?”珍河禁不住问。
清河公主轻轻挑了挑眉,斜睨了弟弟一眼,只道:“以后,让她别再来公主府了,她来得太勤了。”
“不,不会的。”珍河的心里突然感到有点说不出来的慌,“迦延她不会。”
她应该不会爱上别人。
虽然他一直也不知道她是否爱着自己,但她是他的王后,她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何况她说过,那个人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人。她对他只是一种揉杂着感恩的兄妹情吧?
“防微而杜渐,未雨而绸缪。”清河公主淡淡地道,“等你意识到她会,便来不及了。”
“可是……”面对着从来也不曾防范过的问题,面对着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的问题,珍河觉得自己变得一点主意也没有,“我答应过她的,我答应让他们可以多见见的。”
“你不觉得已经超出你许诺的范围了?你答应让他们多见,可并不是一天一次。”清河公主叹了口气,“王弟,你是国主,她不过是你的王后,合适则立,不合适则废,难道你还怕得罪她不成?”
“当然不是。”
但是,他总觉得是自己先欠她的,难得她可以遇到一个真正让她快乐的人,人这一辈子,很难才可以遇见一个可以使自己真正快乐的人……
转而,为自己居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而吃了一惊。
清河王姐说得对,她毕竟是自己的王后啊。就算被废了,她也仍是自己的妻子,永不可改的。
珍河在月华殿等迦延。
他来,她不在,那么他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巧榆侍立在侧,诚惶诚恐。
国主已经很久没有驾临月华殿了,今天来得有些突然。
看到迦延不在,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坐了下来。
给他倒了茶,他没有喝,给他宽衣,他说不用。
巧榆自然是知道迦延去了哪里,但是他不问,她也就乐得不提。
最近迦延总是出宫,打着国主特许的名义,天天出宫。
每次出宫她总是带着兰喜那丫头,而不肯带她。
最近迦延没有以前那么听她的话了,性子也不似多年来那么温驯,神情上却是明快了很多。
跟她说什么,她嘴上敷衍得很好,转脸就故态复萌,再说说她,她居然也会耍赖。
巧榆觉得她好似变了一个人,倒真的有些像初见时候的那个小延了。
难道真是因为她的哥哥回来了,那个活泼明媚的小延也就回来了?
这事情左思右想都透着股子邪异,巧榆有时候也心惊胆战地想,迦延不会是真的喜欢着柳残风吧?
但她又不敢问,去问问兰喜吧,那丫头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国主来到月华殿,一坐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天色已近黄昏,迦延却还没有回来。
“王后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国主只开口问过她这么一句。
“一般……一般都挺早的,今儿个也不知怎么了。”她只能如此遮掩着答。
听国主的话中之意,他似乎是知道她去了哪里,才什么都不问的。
从他的脸色上却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巧榆跟着迦延进宫时国主才十二三岁,她好比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这孩子自小就是好脾性,说话总是轻言慢语,对下人也从不摆谱子。
但这样的人才最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在旁观者眼中,他对迦延是真的挺好的。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与王后这样子的相处情形,已经算是夫妇恩爱了。
巧榆不知道迦延还有哪里不知足,是在意他还有霍贵妃吗?
但她不是也挺喜欢霍贵妃的吗?还总说她很像她小时候的样子。而且霍贵妃生了小公主以后,也没见她多着急吃醋。
巧榆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有成过亲,动过情。在宫外的时候,只知老老实实侍候着她从小侍候大的小姐,进宫之后更是连男人都接触不到了,便一心一意侍候着小小姐、小娘娘。
她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迦延过得很不错了,嫁个男人是一国之君,非但权倾天下,还长得一副好相貌,生就一副好脾性。
处在如今的地位,聪明的就该想着怎么稳固下去,而不是自毁前程。
在巧榆看来,如今迦延就是在玩火自焚,自毁前程。
“榆娘!”正想着,外面已经有人蹦蹦跳跳着跑进来,“榆娘你快来!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迦延握着一个纸包轻快地跑进殿,边跑边嬉笑着喊,“榆娘!”
然而一进来,不用巧榆提醒,她已经看到了珍河。
立刻把笑容收敛起来,脚步也踉跄着顿住。
“哦,国、国主。”
她一时尴尬至极,也想不到要跪下,只僵僵地立着。
珍河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看到她穿的是一身深绿色的男装,长发束在头冠里,全然似个矫健而活泼的小男孩模样。
这样的迦延,他竟然是很陌生的。
他从没发现过她有如此灵动的美丽。
“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他柔声发问。
问的同时,已经伸出了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里有一个小纸包,他轻轻将她的手指掰开来。
迦延把纸包放在他的手里,自己的手却收了回去。
“粽子糖。”她说。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尝尝,很甜的。”
她没有说“国主请尝”,这些日子总和残风在一起,没有见珍河,都有些忘记宫中礼仪了。
珍河却觉得有点感动,他曾经要求了很多次,让她在他的面前不要太过见外与紧张,她总是做不到,现在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把纸包打开来,看到玫瑰色嫣红而晶莹的糖果,他拈一粒到口中,“嗯,真的很甜。”转脸,他把剩下的递给巧榆,“娘娘本来应该是打算给你的吧?拿去吧。”
巧榆慌忙接下来,“谢陛下。”
珍河递给她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榆娘!”迦延却叫住她,“那个……我得更衣呀。”
她终于也意识到用这副装扮见国主是有些不妥的。
巧榆看了一看珍河,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你先下去吧。”珍河道。
巧榆便退下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
迦延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一直低着头。
很奇怪,国主也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忍不住,偷偷抬头望他,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在看自己,不由红了脸。
“你怎么……”说了半句话,她又连忙改口,“国主怎么来月华殿了?”
“很久没来了,看看你。”珍河道,“发现你最近心情挺不错的。”
“……还好。”
“迦延。”他唤她一声。
“嗯?”
“你……”
她等待他下文地用眼睛望着他,忽然让他感到有些要求无法说出口。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开心,这样的充满神采,他不忍心去破坏它。
“没什么。”他突然笑了一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他说喜欢,让她莫名其妙地脸热。
“国主今天,怎么没去茹佳那里?”她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想把他往外面推。
“茹佳她……”珍河沉吟着,“又怀上了第二个了。”
“哦!”迦延并不太意外。早在个把月以前,清河公主就提醒过她茹佳的身体异常了,“那得恭喜国主,也恭喜贵妃娘娘才是。”
“如果……”珍河忽然也有些羞涩起来,避开她的目光才继续道:“如果你也想有一个孩子……”
迦延的心一点一点提了上来,脸色也变了。
“……那我今晚……就留在月华殿。”
待珍河说完,迦延的手指已经紧紧扣入了桌子底。
见她没有回应,珍河看向她,又问了一声:“好吗?”
迦延木着脸,霍然站了起来,“你在同情我吗?”
珍河一愣,“迦延?”
“如果没有真正的爱,同情——也是一种伤害。”
他望着她,她的眼神冰冷冷的。
他亦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迦延……”
她背过身去,“我不需要别人施舍给我一段感情。”
他伸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该怎么告诉她,已经不仅仅是同情和愧疚了呢?
当今天清河公主前来提醒,让他认清她有可能会爱上别人,当亲眼看到她飞扬的笑容,发现那么多年对她的认识还不够全面,他发现他是喜欢着她的,可以像爱着妻子一样的喜欢,而不是对一个妹妹。
他双手从她身后伸过去,他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迦延,对不起,迦延。”
他的嘴唇轻轻磨擦过她光洁修长的项颈。
当这样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热切地抱过她,亲过她。
迦延没有挣扎,但是她开始哭泣,委屈而不情愿地哭泣。
为什么不早一点爱上我呢?为什么不是在我与哥哥重新遇见以前就这样地爱我呢?
当我最空虚的时候,你很容易可以走进我的心里,但是你放弃了。
他的嘴唇很柔软,带着很干净而明冽的气息。
但是,每一次的吻对她来说却依然好比是凌迟一样的酷刑。
她的哭泣每一声都在踩踏着他的心,他停止下来,只用自己的额紧紧地抵住她的后颈,埋在那里,他讷讷地道:“对不起,迦延,对不起。”
“为什么王后还是依然故我?”清河公主第二次与珍河谈起迦延与残风的事情,没有之前那样平心静气,“你没有找她谈过吗?没有收回她的特权吗?”
珍河斜倚在龙榻上,用的是一个舒展的姿势,但神情却是很疲惫的模样,“随她吧,难得她能够高兴。”声音也充满了倦意。
“什么话!”他这样懒洋洋放任的样子,只令清河感到怒从心起,“难道等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也随她高兴?”
话很毒,直刺珍河的心。但他仍然是一副散淡的样子,只道:“王姐,不至于的,这话说得太难听。”
“眼下她虽是男装打扮,在我府中出出进进,都知道她是宫里来的人,难免有眼尖的门客会起疑,等到朝野流言四起,总有人会比我说得更难听。”清河按捺着叹一口气,“她是王后,又握着宫里的腰牌你的特令,我公主府是不能给她吃闭门羹的,所以只有你去找她谈,收回她的特权,不许再擅自出宫,不就行了?不是很简单吗?”
“我……”珍河摇了摇头,“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难道你还怕老婆不成?”清河气得没话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支持楚江王叔,废了她。”
原先她一直都对迦延印象不错,觉得她端庄内敛,不声不响,识得大体,放在那里可以牵制霍茹佳,不让霍氏恃宠得势。如今才知道是看错了,没想到王弟对她会着迷眷恋到这种地步,只要她高兴,哪怕她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都能视而不见。什么母仪天下,简直就是狐狸精祸国殃民。
“王姐,”珍河还是那种慢悠悠令她生气的语气,“眼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就是过从甚密,就这样猜忌她一定会怎么样,对她并不公平。”
口口声声的还在维护,清河气得柳眉倒竖,“你也知道过从甚密,那你难道就不明白,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