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倒是停下来了,天空却依旧是灰沉沉的,像盖着一方油布,低低地压在远处白茫茫的山川和松柏之上。万物静寂无声,四野上下空荡荡的,那一方山坡上露出来的一截道路也被白雪抹得没了踪影,院门上也堆上了一截截方方正正的白雪。在从院门口往大路去的那弯小坡上有四条整整齐齐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树丛间去了,一会儿那树丛的另一头露出一高一矮两个瘦长的人形来,一个高瘦的穿着身米白色斗篷,颈子间围着宽大的毛领子,那斗篷下边穿着的是一件宝石蓝的羊绒裙子,裹着颀长的双腿一直包到膝盖上去了,膝盖下面是一双宽松的琥珀色羊皮靴子。另一个矮小的低着头,穿一身宽大的红色羽绒服,也是包到膝盖上去了。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她们的后边便留下了一深一浅的两排脚印。她们走到那半弧形的坡子上,高的扭过头来往后面看,看了一会儿,便朝后面挥一挥手。
只听到一个女人低沉沉的声音,在这头朝她们喊道:“络缨,你路上一切要小心些,你到了那边就打个电话回来,我和老太太在家里边等你们。等你见着了叶先生,与他结了婚,你便打电话通知一声,我和老太太在家里给你们准备着,等着你们一起回来吃饭。”
那高瘦个子的,使劲地点点头,回道:“刘妈你进屋去罢,你和奶奶在家里,一切要当心些。”说完便转过身去,又朝前走去了。
矮个子的还站在那里往后面看,看了一会儿,扯起一只袖子去眼睛上抹,她叫道:“替我跟老太太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回来看她的,让她老人家保重身体。”说完又往眼睛上抹,这才去赶瘦高个子。
才过了这一天的午饭时间,街道上的雪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往东街上前年才立起来的一座高大的欧式钟楼,时针是指向十二点半。风却在这时候吹起来了,将宽大的中心广场上的巨幅广告吹去了半张脸,另一半还挂在铁架子上面“噼噼啪啪”地响。接之而来的,雪花便飘起来了,自半空上优雅从容地落下来,落在行人们冻得乌青的脸上和大衣上。
这是夏络缨和阿红分手后才两个多小时,她已经独自在清冷的大街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她先是去了叶昌航的宅院,却得知早已易主。她又去寻找马苏丽,从马苏丽口中,她才得知叶昌航的下落,原来当他知道夏氏的事,便将几处房产、车子及手中一些股票全部低价抛售出去,用来堵住夏氏的资金缺口,但也终究是杯水车薪而已了。叶昌航找过她,却只听一些债主说,她们一家全部去了香港。他失去了她的下落,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了,他终日借酒浇愁,靠到中心广场上给人打工过生活。他每天迎着凛冽的寒风给一家快餐店当临时送餐员。
夏络缨呆呆地站在广场前面的一株雪松前,雪花已经越飘越密了,落在她的睫毛和头发上,将她的衣服濡得透湿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走上那几级台阶。她先是站在一根淡黄色圆柱子后边,隔着宽大的玻璃窗户朝快餐店里张望,然后,她便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叶昌航背对着她,站在柜台前,往一个黑色布箱子里装饭盒。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休闲套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毛线围巾。他装完了饭盒便弯下腰去系鞋带。他的手冻得又红又肿,试了几次,却也系不上鞋带,便索性站起身来了,搬着那只箱子往外面走。走到门口,他便看到了她。他先是一怔,手中的盒子差点掉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慌忙托住了。
两人隔着两米远的距离,站着,看着,眼睛也顾不得眨。雪飘飘飘洒洒地落到走廊里来了,落在她们的脚上了,将她们的脚和地上沾得又湿又滑。风一阵阵地吹,吹得爱人的衣袂又华丽又漂亮,像个迎风起舞的蝴蝶。
行人缩着脖子,捂着衣襟,一拨拨地来来往往,地上才新下的白雪踩化了,压成了水,结成了冰。车喇叭吵吵闹闹地响,响了一声又一声,响成了一堆儿。车轮子一圈接一圈地在马路上往前去,停了又走了,走了的一路欢欢畅畅,停下了的从上面车窗子里伸出一张嘴来骂。
各式各样冒着热气的小推车,隔着大马路,边推边一声声地向行人叫卖。雪却近不了那些小推车们的身,才落到他们头顶上,或是消失不见,或是吹到别处去了。
走廊里的两人还是站着、看着,默不作声。
夏络缨自那以后也说不清楚,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眼窝子一热,眼睛像起了雾似的蒙蒙胧胧看不清楚,耳朵也耳鸣了起来。然而她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两只脚就向前方滑过去,两只胳膊便搂上了前方人的脖子,脸便贴上了前方那张脸,温热的嘴巴便吻上了另一张嘴。
夏络缨和叶昌航重逢过后,便“结了婚”。
那是二零一五年一月一日,元旦节。他们一大清早便从一家小旅馆出去了,他们一路踩着被冻得“咯吱咯吱”响的柏油路,他们不停地走着,从一个公交站走到另一个公交站,从落叶满地的小径走到宽阔平坦的大路,他们走到民政局门口,两双脚停下来。
夏络缨说:“现在进去吗?”
叶昌航不说话,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夏络缨又说:“那进去看看?”
叶昌航握紧她的手,道:“看看也好,等我从父亲那拿到户口本,我们再来。”
两个人进去望了一眼,又出来。叶昌航先是带着夏络缨在大街上走,后来便领着她去了一家酒店。
这便是夏络缨和叶昌航的再简单不过的婚事。就她们俩个人,点了一桌子的菜,睡在他们曾经住过的这家酒店。晚间的时候,迎接元旦的烟花一声接一声地放。夫妻俩人依偎在窗前,看着那烟花直到深夜。叶昌航对夏络缨说:“虽然没登记,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妻子了。明天过后,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然后,天边就有了微蒙蒙的亮光,那本来还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上竟有了一线浅淡的月亮,像一枚拉满了弦的弯弓,挂在远处的楼房顶子上。
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而已,又仿佛走了很长很远的路,累了、醒了,各种各样的烦恼行云流水般地淌了过去。岁月像个拉纤的人,卯足了劲,使了全力,无论是怎样的路,都一溜烟地带过去了,恍惚间又觉得只不过是踏过了一个槛而已。
这一晚又是风又是雪,那风雪底下的人们来了又走。又宽又广的大街,在一夜欢腾之后,又变得像个老者般沉默起来了。睡梦中的人们,突然听到空荡荡的街角兀自响起拉胡琴的声音,拉琴人的手被风吹得都发了抖,走了调,拉来拉去,依然是那两句:“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