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夏络缨端坐在清晨的楼顶上,低头便是满园子的白雪。她还在回想着那一晚,叶昌航向她求婚的事,他抱着她在烛火中不停地旋转,直到她头晕目眩起来。她想幸福大概便是这个样子罢。她和他虽短暂又痛苦的分别,她本以为那便是永远,但爱情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一切本该如此。他像那早春里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她的世界,照得她又暖又亮,照得她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便爱上了他,毫无理由地爱上了他。
这之后的几天时间,夏络缨都和马苏丽呆在一起,她陪着她在公园的鱼池边小坐。她们坐在一座假山后面的亭子里,那里就算是在寒风瑟瑟时,也还是个不错的去处。她们通常是谈论各自的未婚夫,然后谈论娱乐新闻和天气情况。很多时候,雪已将她们身后的假山、草坪、石桌石椅、路标、树木盖得严严实实,她们就那样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去了。
马苏丽与吴华的婚礼是在一个僻静的小教堂里举行的,那里只有一个神父和一个牧师。神父又高又胖,满脸的络腮胡子,宽而肥厚的鼻子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的手是一个月前为了从两只野狗口中救下一个小男孩而受了伤。他那小母指和无名指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他就用那两只手拿着一本圣经,低着头,颤抖着为他们念了结婚誓辞。马苏丽曾经无数次叨念着自己的婚礼应该如何的豪华及盛大,就像查理王子迎接戴安娜王妃时一样波澜壮阔。但她最终却选择这样简单地完成自己的婚礼。夏络缨听到她的决定时,曾一脸咤异地看着她,但她最后找到了答案。这座小教堂曾经是马苏丽和吴华初次相识的地方,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和吴华凑巧坐在一起。当新郎新娘相互拥吻的时候,马苏丽一向强势的内心被这感人的一幕攻破了防线,她哭得像个上刑场的人,泪水淋湿了吴华的衣袖。吴华终究是无可奈何,便用一包纸巾作见面礼,当作了与马苏丽的开场白。
马苏丽的婚礼办得十分温馨而简朴,只通知了一些亲密的好友,亲友席上的大都是认识的人,合起来也不过十多位的样子。
那是个雾蒙蒙的早晨,夏络缨穿着一身青灰色宽领子长风衣,戴了一顶海蓝色毛昵帽。教堂上的尖顶上贴着灰白色的大理石,最上面立着一个黑色的木制十字架。刚开始那尖顶和十字架被隐没在茫茫的白雾里,只隐隐探出个不太清晰的形状。那还是七八点钟左右的光景,她和叶昌航从那小教堂前的一条土路往前走,走到门前的小水泥场子上时,阳光刚好从那尖顶子上的十字架上照下一束光来,那光便像一把扇子似的越撑越开,直使得整个教堂的轮廓都显露出来了。
露水把人们的头发和衣服润得又软又潮,画眉们一拨拨地歇在旁边树林子里的残雪上面觅食,竹叶细脚冻得又红又湿,像红薯藤的茎蔓。
夏络缨和叶昌航踏着教堂前潮湿的枯草走进教堂,在亲友席落坐,迎面看见叶帆被沈小姐搀扶着走进来。叶帆似乎一脸的愤怒,沈小姐的手被他一次次的推过来搡过去,最后叶帆终于嘲她吼起来了。沈小姐一脸委屈,两只手往深红色西装口袋里一插,便躲到一边去,不再理会他了。
夏络缨站起身来,向叶帆走过去,道:“叶先生最近脾气怎么这样大?叶先生这是准备坐到哪里去?我可否有这个荣幸帮你的忙?”
叶帆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笑道:“坐在你旁边,你愿意吗?”
夏络缨便伸出手去扶住叶帆,将他扶到就近的椅子上,自己坐到一边。她问:“我去叫沈小姐过来?你得向她赔礼道歉,人家那么的照顾着你,你倒给别人委屈受了。”
叶帆摇摇头,道:“随她去吧,我烦着她呢。”
夏络缨将帽子取下来,放在腿上,道:“吵架了?人家挺好的呀,你怎么能这样,你脾气像越来越坏了。”
叶帆偏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比你和我在一起时还要差吗?想想那时候真不应该那样对你发脾气。你知道吗?我快后悔死了,如果当初我不那样对你发脾气,每天和你粘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会爱上我,或许我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夏络缨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你真是不会想,如果当初我嫁给了你,你还会和沈小姐这样的好女人在一起吗?你们真的很般配。”
叶帆低下头苦笑一声,用一只手捶打自己的膝盖,道:“是吗?你是说像我现在这样吗?你觉得真的般配吗?”
夏络缨低头,沉默不语。
叶帆又一笑,看着夏络缨的侧脸,轻声道:“我真是羡慕他,他怎么就能得到你的爱。你知道,当我上次看到你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时,我真恨不能一刀捅死我自己,你知道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但是,我是多么的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自私,我当初若是能懂得倾诉自己内心对你的爱,能够真正了解自己有多么的爱你,事情的结局也不至于会是这样了。我是多么的恨自己啊。”他将头伏在前面的椅靠上,他的额头轻轻地磕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夏络缨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轻声道:“我去喊沈小姐过来吧。”
叶帆本来是准备抬起头去阻止她,但他还来不及拉住她的手,夏络缨已经从座位上走出去了。夏络缨走到门口的一盆雪松前,朝着沈小姐微微笑笑。“沈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里,叶先生在那里等着你呢。”
沈小姐仰起脸来看着她,摇摇头,道:“他哪里会等我,他仿佛讨厌我。”
夏络缨拉住沈小姐的手,笑道:“哪里会讨厌你,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他有些时候做错了事,又拉不下脸来给人赔不是,他刚才还在和我说很后悔的话,他是很喜欢你的。”
沈小姐半信半疑地看着夏络缨,嘴角向上扬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夏小姐,你和叶帆认识得早,他有些事情都听你的。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异常,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就怕他万一想不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沈小姐握住夏络缨的胳膊,轻轻摇晃着。
夏络缨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叶帆,笑道:“每个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能都会受不了的,再加上,他又是个那么傲气又倔强的人,他之前那么风光,如今受了挫,他可能会一时消沉,但他应该会很快振作起来的,你得给他些时间。你得用真心去感化他才好。”
沈小姐点点头,往前走几步,又折转回来,笑道:“谢谢你,夏络缨。”然后她便走到叶帆身边去了。
马苏丽穿着雪白的低胸婚纱,从小偏房里走出来,她用一只粉色手包朝夏络缨挥了挥,示意她过去。夏络缨便笑着向她走过去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便是夏络缨与叶帆的最后一次谈话。等到夏络缨再次见到叶帆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太平间的一个不足一米宽的白床上了。灰暗的灯光下,他瘦长的身躯被一块白布盖得密密实实,远远看上去,就像沙漠里大大小小的沙丘一样。他的鼻子那块沙包窄而高,他的脚部那块沙包是最高的,呈个八字形状端端正正的斜立着,他的两只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微微拢起来,像梯田形状的交叠在一起。
夏络缨站在那摊沙丘旁边,紧紧握着叶昌航的手,她只觉得那暗黄色的人形格外刺目,让她睁不开眼睛。然后,她便向叶昌航点了点头。紧接着,那沙丘的头所在的地方便被揭开了一角,露出来的是叶帆那张乌青的脸。他太阳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而结了痂,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就像睡着了似的,他眼角处有两块深灰色的印痕,是长年戴眼镜的原故,他的嘴巴呈深沉的黑褐色,他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水洗过一样。他沉沉地睡着,从未有过的安静神态,他抛下了尘世间的所有纷扰繁杂,从从容容地往另一个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