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兰的百日过了,孙文善花园的祭奠按着规矩停了,禩贝勒府的祭奠却没有停,安国寺那还请了天童弘运寺的伟载超乘法师来为霁兰超度,也按着霁兰的意思为玄烨祈福。
安国寺的动静跟禩贝勒府的动静比起来又小了,玄烨把霁兰用过的衣裳、首饰全运到了禩贝勒府,又多多地赏赐了些,就怕霁兰在那头没穿的给冻着,没用的受了委屈。
紫围子里的小庶妃们的心却委屈的难受,论理这些东西都要交还到内务府,再重新打制裁剪了发给嫔妃们用,倒是不一定轮到这些小庶妃们,可想想那睦首饰珠宝都是些多好的,以前也见过,现在全给烧了,能不心疼。
小庶妃们出于爱漂亮的心难受着,胤禛出于爱金钱的心也难受。以前从不知道霁兰的穿戴用度,现在倒是知道了。胤禛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得多少钱。
胤禛的心里就为德妃打抱不平了,自个儿的德妃额涅好歹是正身旗人出身,当然现在是包衣了,可也为罕阿玛生了六个孩子如今还有俩个阿哥呢,好好地待在永和宫,可这却没有让罕阿玛有什么赐赏的。一个死了的良妃额涅,内管领出身,那就是辛者库出身,活着的时候,封嫔封妃,那是大清朝头一个辛者库出身的;人都不在了,凭什么还要赐赏!
胤禛的心里不痛快,跟着紫围子里的庶妃们一块不痛快,却是都不能说出来,怕给玄烨知道了骂。
这个时候还有一件事让玄烨揪心,那就是霁兰的金棺奉安的事。依着玄烨的心思,眼下先不奉安了,可是宫里的太后,外面的朝臣都在看着玄烨,想知道霁兰的金棺会往哪奉安。
若是进了三位皇后待的皇后陵,胤禩可能就是储君了。偏偏这个时候,玄烨正打算着二废太子胤礽,考虑到太后的意思,玄烨就不能把霁兰的金棺往皇后陵放,那只有拖着。
但是太后却又在催了,玄烨也知道霁兰的金棺一日不奉安,怕是这些人总会胡思乱想,对大清的未来弊多于利,只能先在妃园寝里暂奉安了。这位置就选在靠近日后方便移出的地方,靠近妃园寝的大门。
玄烨是个节省的人,既然是暂时的,给霁兰的园寝大小也不会太大了,只是体现了霁兰妃的身份而已。
康熙五十二年二月十七日,霁兰的金棺奉安在了妃园寝内。玄烨没有跟着去,就连胤禩也没有让去,好像这样,霁兰还在那里一样,或者在玄烨的心里,这只是霁兰的暂居地,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不管怎么样,太后满意了,二废太子流传开来的各种谣言有平息的势头,王公大臣满意了,玄烨却不满意,在郁闷中过完了自个儿的六十大寿。
看着戏台子上斑衣戏彩唱得热热闹闹的儿子们,玄粉的心里却是悲凉着,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十一月十九日,再隔一天就到了霁兰的两周年祭了,玄烨到孝陵行礼奠酒举哀,驻跸汤泉。夜深人静时赋七律一首:“拜奉山陵泪雨垂,提携鞠育赖仁慈。松林转盛青如许,须发劳伤白所宜。屈指多年永慕近,深惭暮景晚来迟。朱丘玉殿依然觐,悲想音遥寸晷移。”
写到最一句时,早已泪流满面,这诗谁又能解其深意,谁能明白其中之苦……
坐在畅春园里,瞧着围绕着的江南汉女,玄烨从袖子里拿出了条假蛇来,吓唬了下小汉女们。
小汉女们一个个尖叫起来:“蛇……,蛇……”顾不得什么,跳了起来,踩着小脚,扭着屁股往四散去。
玄烨的边上一下空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个恶作剧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另一个女子面前搞过,那个女子也吓倒了,却没有跑开,还是扑到了他的怀里……
玄烨的泪流了出来,而那个相信他扑进他怀里的女人永远不在了;这些不相信他,怕他的人却留在了他的身边,为什么会这样……
玄烨的心很痛,他想找个人跟他一起想一下霁兰。阿灵阿病重胃口不好,玄烨苦笑着,吩咐荣宪公主做道开胃小菜去给阿灵阿送去。
荣宪公主的额驸的额涅是阿灵阿的姐姐,荣宪公主也可以尊声阿灵阿为舅舅了,听了玄烨的话,自然明白,亲自做了道小菜送了过去。
阿灵阿跪谢后,尝了口小菜,客气地说着应酬话:“主子赏的,公主做的,果然是人间极品。”
荣宪公主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当年孝庄文皇后病重时,我跟良妃额涅学着做的,只是到底我没有学到良妃额涅的一层手艺……”
“一只鸭蛋白又嫩,两颗杏仁黑又亮,一根白葱直又挺,一粒樱桃红又香。”阿灵阿想到了那年的春天,这是他做得第一首诗……
诗还在,可是人呢?阿灵阿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纳兰容若不在了,苏尔发不在了,霁兰也不在了,在的只有他和法海了……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季,玄烨又到了南苑。早在康熙五十二年,玄烨为了能离着晾鹰台近,特意新修了就南红门行宫。
雪下着,玄烨走在雪地上,梁九功小心跟着,知道这是主子又在想良主子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良主子薨殂已经十一个年头了……
“主子,外面雪大,天冷得很,回去吧……”梁九功小心地劝着。
“嗯。”玄烨应着,却往晾鹰台上走去,台阶上有雪,滑着。梁九功忙扶着,这么着扶着玄烨走到了台上。
晾鹰台上,只有白雪,只有白雪……
“主子,要不让他们铺上毡垫,生起火来……”梁九功小心问着。
玄烨没有说话,静静地在那听,好像听到了俩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的声音……
“看到了吗?”
“还没有看到吗?”玄烨有点急了。
“奴才看到了。”
“好看吗?”
“好看。”
“在这里看风景很好,可以眺望得远。我喜欢在这里,心胸都开阔起来。‘草枯鹰眼急,雪尽马蹄轻’。”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
“你怎么了?吓到了?”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奴才只是在想这个。”
……
“你这个燧囊虽说做得精巧,可是还是有点不足。”
“坐那么远怎么说。”
“这空着这么大块,为什么不绣点什么?”
玄烨的脸上露出痴痴的笑容,手里捏着已经泛着油亮黄黑色的鹿皮燧囊,是呀霁兰一个女子怎么有力气在在鹿皮上绣花,还是得自个儿用烧红的铁钎子大鹿皮上烙出霁兰的名字来。
低下头,看着手里燧囊中间犀利遒劲矫若惊龙的两个满文字,玄烨禁不住去手摸着,这是当年自个儿握着霁兰的小手烙出来的,烙在的是燧囊也是自个儿的心上。
“这个燧囊我会带一辈子。”当日自个儿是这么说的,真的是带了一辈子,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自个儿的身,以后也不会,永远也不会。
霁兰,雪后兰香,“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那是自个儿的诗,是为霁兰写得诗……
现在雪在下着,霁兰,你又在哪里呢?玄烨在晾鹰台上狂奔着,霁兰你在哪里呢?为什么听到了你的声音,却不见你的人呢?
“主子,奴才不敢……”玄烨的耳边又响起霁兰的低语。
梁九功跟着,不敢拦却又怕急,终于上前唤着:“主子……,主子……”
玄烨扭头问梁九功:“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奴才什么也没有听到……”梁九功四下张望着,这里只有玄烨和他们这些奴才们,刚才谁也没有说话。
玄烨也四下张望着:“不可能,刚才她还在的,就是你们吓走了她!”一把推开了梁九功:“你听,你听,她明明在说呢……”
玄烨紧张地看着,寻找着霁兰,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声音也弱了下去,最后玄烨疲惫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跟着的太监的怀里……
玄烨给送到了畅春园的清溪书屋,都知道玄烨病了,所有的人都提着心,只有玄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在畅春园里转着,听着霁兰一声声的“主子……”,寻找着霁兰……
哪也不再有霁兰了,玄烨明白了,这只是他的思念成疾才有的幻想,只是这幻想太美丽了,美丽得让人想沉浸其中永远不醒。
玄烨真就沉浸其中不醒了,再也不醒了……
梁九功给玄烨擦拭着身体,这将是最后一次为玄烨擦身更衣了。胤禛走了过来,胤祥也走了过来,却不走近,只是隔着断距离,看着梁九功和太监们把敛衣给玄烨穿上。
胤禛的眼尖,瞧到了梁九功要给玄烨戴上的一个荷包:“那是什么?”
“主子……,回主子的话,这是大行皇帝一直戴在身上的一个荷包。”梁九功小心答着,现在胤禛是新皇帝了,一切都要跟以前不一样了。
“拿来我看!”胤禛的眼睛盯着那个荷包。
梁九功不敢不给,递了过去。
胤禛看了眼,荷包是鹿皮做的,边上用钉针锈针法包裹着浅蓝色滚条,再用银黄色鹿尾谲毛代替袖金线以平金绣绣出缠枝图样,扣饰是个如意盘扣。虽说精巧,可到底旧了,鹿皮那泛着旧皮的黄黑油亮色,滚边都有些磨破了。
“这样的东西怎么还能给皇考戴在身上!”胤禛拿起荷包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