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翻霁兰的牌子,像种本能又像种习惯,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就是翻霁兰的牌子。等翻了,玄烨看着已经扔在了边上的牌子才明白过来那是霁兰的。
盯着那上面的几个满文字,玄烨一时怔怔的,不知道是怪自个儿刚才是扔在盘子里,如同别的嫔妃一般是扔的,还是怪自个儿为什么要翻霁兰的牌子,还是本就翻就翻了为什么却要这般地不自然了。
玄烨的眼睛没有动,梁九功也没有动,像在等玄烨反悔再换个嫔妃般的。只是玄烨的眼睛一直盯着写着“卫嫔”的那块小绿头牌,眼睛都能把那块绿头牌给看穿几回了。
玄烨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块绿头牌,却也没有再去翻别的嫔妃的绿头牌,拿起了本书似乎要看,却只是拿着却不去翻。
梁九功把放绿头牌的托盘端了出去,又小心地换上了茶,再小心地研好了墨,就是不说已经按着规矩通知了霁兰。
玄烨知道按着规矩,霁兰应该快来了,听着西洋挂钟的“咣……当”走针声,似乎已经过了许久,却还是没听到内侍进来说“奴才卫主子来了”。
每一次梁九功进来出去,除了换茶盏、研墨就没有一句“奴才卫主子来了”。玄烨给梁九功的小心谨慎侍候有些恼了,不开心地道:“没别的事不用在这侍候了,出去吧。”
梁九功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不言语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等西暖阁里只有玄烨一个人了,只有西洋挂钟的“咣……当……咣……当”的走针声,玄烨又觉得静得难受,这下连个人影也没有了,连个盼头好像也没有了。
玄烨实在是等不住了,把盘起来的腿放了下来,拿起靴子想自个儿穿起来,就这么走到长春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半天还没有来?难不成是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不应该的,要是没好,那盘子里也不会有霁兰的绿头牌。再说了,太医的脉案,自个儿天天看的,也是好了,说是彻底的没事了。
玄烨才把左脚套到了靴子里,梁九功又进来了:“主子,奴才卫主子来了。”
玄烨站了起来,急着喊了句:“快传。”话出了口,玄烨又觉得不该这么急。
梁九功头微微抬起了点,看到了玄烨一只脚还只穿着袜子,另一只脚上的靴子也没有套好还踩着靴子帮,低低地说了句:“主子,可是要穿上靴子?奴才来服侍穿上靴子。”
玄烨这才发现自个儿的模样,有点不怎么样,虽说是古人倒履相迎的风范,可那是相迎知交好友,霁兰哪是。要是传出来,自个儿一个皇帝这么急着见后宫的嫔妃,还不得把自个儿说成是好色之君。
玄烨立刻坐回到了紫檀木榻上:“把靴子给我脱了。刚才都不知道去哪了,眼前连个侍候的奴才都没有了。梁九功,回头你自己去敬事房领罚吧,这个月的月俸银子没了。”
梁九功跪下“嗻”了声,站起来走了过来,又跪下给玄烨脱着靴子。
霁兰进来了,跪了下来:“奴才请主子圣安。”跪在那里低眉信首,一副恭顺样儿。
玄烨瞧不到霁兰的额头,只能看到精巧白玉般的下巴,心里有点担心霁兰的伤。可是听着霁兰请安的话音里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波澜,心里又有点恼,难道这几日不见,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起来吧。”玄烨如火的热情也成了冬里里那层湖面上的冰,让人看不到下面的湖水是沸腾还是静静的。
“谢主子恩典。”霁兰的声音更平静了,没有一丝的纹动,真像面镜子,反射的都是别处的景物,没一处是自个儿的景物。
梁九功给玄烨脱好了靴子,又把玄烨掉下来的袜子给穿好,系好了袜子带,想站起来退出去。
玄烨却拿梁九功做起了筏子:“我罚了你一个月俸银子,你心里可是不开心?”
梁九功才起来的膝盖又跪了下去:“奴才不敢,那是主子的恩典,奴才喜欢还来不及呢。”
“嗯,你们一个太监又没有老婆,又没有孩子,就像那和尚只要念经吃素就行,你们就要安心侍候主子就可,何必还要银子呢。要了干什么?又不难养老婆,又不能养儿子。就像和尚,拿个铜钵化缘就好,别的都是多余的,安心礼佛念经才是正事。”玄烨故意借着这事事,把和尚也扯到了。
玄烨嘴里说着梁九功,眼睛却斜觑着霁兰,想瞧出来些霁兰些微的变化。
霁兰真就像个镜面了,映射出来的全是这昭仁殿的景物紫围子里的气息,没一点是她自个儿的了。就在玄烨以为看不到什么时,却看到了霁兰嘴角边一丝极淡的嘲讽。
玄烨突然不知道了,心头有些痛,又有些冷,是自个儿错了,太多的抬举了霁兰还是太多的错怪了霁兰?慈宁宫里受了点委屈,八阿哥归了皇贵妃佟氏养,霁兰就成了这么个样儿,这算是抗议还是顺从?
霁兰来之前,心里最大的想法,不是去要玄烨相信那手帕子跟她没有关系;相信那上面的那几句偈语,她根本不曾见过;也不想跟玄烨好好说下,好好查下是谁何人所做,来陷害自个儿。
霁兰想说的是自个儿已经是个无用的女人,主子不该再眷顾自个儿,主子应该多去宠爱些别的姐妹,只要八阿哥在好身边就好。霁兰想说的话很多,在长春宫的换衣裳梳头洗脸的时候就想了一遍,在心里也来回地颠倒说了几次,就怕哪句说错了,反而更不好。
来到乾清宫的路上,还在思量着,只是觉得这么说了,就再也不能得到主子的眷顾,心头有些悲凉,可是这样,对主子不是更好吗?八阿哥也不会给人抢走了,对自个儿也更好。
只是当软轿落在了乾清宫里,霁兰却又发现自个儿说不好了,越往越昭仁殿走,越觉得说不好了,可越觉得应该说了。
踏进了昭仁殿的门槛,霁兰的心有些悲凉了,像这么着来怕就是最后一次了。站在了西暖阁的门外,霁兰看到了梁九功给玄烨在脱靴子,心里突然有些柔软,想要哭,为了自个儿,也是为了玄烨。
迈进了西暖阁,霁兰跪在那里,尽量着不让玄烨知道心里最深的想法,不要让玄烨觉得自个儿很难过。
玄烨那几句和尚太监的话,霁兰倒没有反应,还在想着怎么跟玄烨说这日子不该给自个儿,应该给皇贵妃佟姐姐,要不就是贵妃钮钴禄姐姐,再不然就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尖托娅格格。
想到托娅格格时,霁兰的嘴角一些不易察觉的嘲讽露了出来,虽然很快就不见了,却给玄烨看到了。
霁兰并不知道玄烨看到了那丝嘲讽,甚至这丝嘲讽她自己都没有查觉到,又怎么会知道玄烨看到呢。
玄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道:“坐下吧。”
霁兰谢过了恩,坐在了紫檀木榻上边,低着头,心里却在惦量着什么时候说那话。
玄烨瞧了霁兰的额头,客气地问了句:“额头上好些了吗?”
“谢主子,奴才额头上的伤好多了。”霁兰温顺地答,心有着隐隐的痛。
“好了就好好。下回走路时注意些,奴才若是不经心就派人跟内务府说下,该罚的就罚了,也别遮着盖着帮他们瞒着。”玄烨看着自个儿右手那,伤口也结疤了,只有条粉色的印了,过些日子也定然就会没事了。
等灯熄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了。玄烨这么想着,只是灯熄了,玄烨却就着硬是要从帐子里透进来点星光想要看看霁兰额头上的伤重不重。
帐子里却没有半点的星光,玄烨用手摸着霁兰的额间发迹,寻找着伤口的痕迹,还是没有摸到,看来真的是好了。
给玄烨握着手的霁兰,倒碰到了玄烨手上那条新伤,忍不住问了句:“主子的手,怎么了?”
“没事,给弓弦弹了下,已经好了。”玄烨轻描淡写说着,好像真是没事般。只是手上那没了事,心上却给弓弦弹了下,有些痛。
这一晚,霁兰像是要还尽一生的恩情,极尽承欢。玄烨立刻如火一般燃烧,激烈狠绝到了极致,不知道是对自个儿还是对霁兰的刻薄还是眷恋,排山倒海似极尽发泄。
霁兰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是身痛也是心痛,但终归是痛,这就是自个儿的命……
等天亮了,俩人像没事般又像有事般起床了。玄烨的脸上带着几分春色,霁兰的脸色却是苍白如雪。
霁兰侍候着玄烨穿着衣袍冠帽,蹲下去拿着玄烨的靴子,半日一宿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会儿终于说了出来:“主子,奴才是个无用的人,已经不配侍候主子了……”
玄烨看着霁兰给自个儿正在套靴子,听了这话,顿住了,想的却是那些事,终于,终于,霁兰终于说出了这话。什么“无用的人”,分明是不想再侍寝,怪得昨晚那样极尽承欢,不过是哄着自个儿答应好为那和尚守着什么。原以为是自个儿小心眼,看来不是。
“你若不想,就明说,何必说这样的话,你有用没用,也不是你说的。我是主子,由我来决定!”玄烨站起了身,没顾上还蹲着的霁兰。
霁兰一下摔倒在地上了,仰头看着玄烨,低低地说了句:“主子,奴才不是……”
“什么不是,根本就是!你要为他……”玄烨的话没有说完,再说下去,伤得是他的体面。
霁兰还是明白了:“主子,奴才真的没有。”跪得挺直。
“有没有,你自个儿知道!”玄烨已经抬腿要往外走。
霁兰的脸涨红着,心抽着痛,问了句:“主子不信奴才?”
“你信,我就信!!!”玄烨掸了下袍子,走了出去。不敢去霁兰,也怕听到霁兰的只言片语,只敢赶快走了出去。
“你信,我就信。”霁兰重复了句,心里没了痛,却也像没了心。
霁兰原以为这事是说不清的,也不想说了。怎么能说那手帕子跟自个儿没有关系呢,那朵兰花是自个儿绣的,那块帕子是自个儿的,只是上面的字不是自个儿绣的。可谁能证明不是自个儿绣的,谁又给机会去证明那不是自个儿绣的呢。
霁兰趴在那,却不想哭了,已经跪了,又还能怎么样呢?不是没有求过太皇太后,不是没有辩解过,可是呢,连头都磕破了,不还是那样。难不成在昭仁殿再磕破次头?心里真的好冰,看来主子是真的觉得跟自己有关了。
“你信,我就信。”霁兰突然迷茫了,自个儿相信自个儿吗?自个儿能信自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