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兰的脚不由自主往西围房那走去,给那么多人审视瞧过后,她想待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蜷缩在角落里,好好地把碎了一地的自尊慢慢找回来。其实那些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多看了她眼,可她却觉得那些眼神已经把她割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了。
李卫在边上提醒着:“卫主子,主子还在西暖阁里等着呢。”
霁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她还有个主子,她真的是还在紫围子里,凡事是不能由着她做主的。
李卫瞧着霁兰的神色,把刚才乾清宫里的一切回想了下,心里也有些明白。那些主子后宫里的女人这么瞧着谁能受得了,莫说是卫主子这样比花还娇贵的卫主子,就是他这样皮糙肉厚的小子都受不了,不说哭也要骂了,更何况还有太皇太后那眼神。
唉,李卫暗里长叹了口气,这些女人怎么不怪自己长得丑,就只嫉妒卫主子长得俊呢。瞧着霁兰那样儿,李卫更为霁兰不服气了,小心侍候着霁兰往昭仁殿西暖阁走去。
霁兰进了昭仁殿,迈过门槛,站在那等着梁九功通报。霁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上绣的那个红色绣缎花卉高底鞋上那朵繁复的花样儿,就像她的心情一样繁复不清。霁兰的眼角余光再扫到才迈过儿高高的门槛,怕是这门槛不是她能迈的,所以才会这样吧。
玄烨从西暖阁冲了出来,瞧着霁兰这样子,就知道刚才是真受了委屈,上前一把就扯着霁兰往西暖阁里走。
霁兰回过了神,瞧了眼站那的梁九功、李卫这些内侍太监,想说这有人,更想到她还没有行礼请安,话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来。
等进了西暖阁,玄烨自己把暖阁子的门给关上,再一把扯下了缎子棉帘,把里外隔了个严严实实。
霁兰试着从玄烨的手里挣脱出来:“奴才恭请主子圣安。”
这个礼却怎么也行不了,已经给玄烨托住了:“今天又不是头一回见,这礼不用行了。”
霁兰这才站直了:“奴才谢主子恩典。”
玄烨把头低了点,试着去看霁兰的脸:“今天你累了吧,看你都没吃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火上烧了多少时辰的,哪里会好吃。我这特意让他们新做了,才小灶上做的,过会儿让传膳……”
霁兰的头不抬起来,摇了摇头:“谢主子垂爱,奴才不饿的。”
“胡说,哪里会不饿。”玄烨用手托起了霁兰的小脸,脸挨得很近,仔细看着,想看出一丝一毫的委屈来。
霁兰给玄烨这么看着,真想扑到额涅的怀里哭一场。可惜这里没有额涅,只有主子,她不能扑过去,也不能哭,只能努力着把脸做出那种心里喜气过年开心的样儿。
玄烨的手垂了下来,他知道霁兰没有错。今天是除夕,是大喜的日子,他可不能让霁兰哭了,传到了太皇太后那里,分明又是一条罪状。
轻的就是不懂规矩,重的就是妖魅惑主。这两条哪条对霁兰都不公平。玄烨走到了紫檀炕床那坐下了,轻轻地说:“过来坐吧。”
霁兰跪了下来:“奴才谢主子恩典。”站了起来走到炕桌的一侧坐了下来。
玄烨瞧了瞧窗户上还贴的窗花,颜色还鲜艳着,只是事情怎么就有点不一样了。两只手攥着,有些明白他的阿玛世祖章皇帝(顺治)跟董鄂妃的事了,那是他一直警醒自己不要犯的错。
玄烨瞧着坐在边上的霁兰,心里却在翻腾。他应该怎么办呢?
霁兰坐在边上,也默默地想着心事。玄烨不说话,她正好可以慢慢地平复情绪。到底年纪小,前面的委屈这个时候慢慢就退了,肚子反倒有些不干,开始发出点声音来提醒着。
霁兰的小脸一下红了,紧张地瞧着玄烨。这可是君前失礼,这可怎么办。做官女子的时候,她就守着只能吃七分饱的规矩。到了西围房这,她还是守着这规矩,就是怕侍候主子的时候,出了恶气。
一早吃的东西早没了,前面也不觉得,现在心渐渐地缓了下来,就觉得了。
玄烨正有着心思,听到了霁兰那轻微的声音,撑不住嘴角含了笑:“到底还是饿了吧?”
“奴才该死,在主子跟前失仪出丑了。”霁兰红着脸低低地说。今天这丑真是出大了,怎么能在主子跟前出这样的丑。
“梁九功!”玄烨冲外面唤了声,又对着霁兰说:“这有什么,人食五谷杂粮,知道冷热饱饿才正常,这是才之常情也。”
梁九功西暖阁的隔栅门打开,又挑了帘子进来,跪了下来:“奴才在。”
“你在家时是怎么过年的?”玄烨似乎闲聊般地问,却把梁九功晾在了那。
霁兰眼皮子微抬,小脸微仰,回忆着:“回主子的话,奴才家人少,比不得别人家热闹,可是吃年夜饭,贴春联、放鞭炮这些还是有的。”
“嗯,就这些?”
霁兰点了点头:“还有踩岁。从门口到大门,能走的地方都撒上芝麻秸,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奴才和奴才弟弟就在上面来回地跑……”
玄烨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和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在芝麻秸上来回地跑:“这叫‘踩岁’,取‘步步高’的吉祥意儿,讨个口彩好。”
霁兰“哦”了声:“紫围子里也会这样吗?”
玄烨笑了:“这原本是汉人的习俗。”
霁兰知道了太皇太后、太后都是蒙古人,那看来是不会“踩岁”的。想必草原上也没有芝麻秸,只有一望元际的草原,自然不会有这样的习俗了。不知怎么霁兰现在很想有这样的习俗,只是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再“踩岁”了。
今天霁兰虽然没听到太皇太后说她什么,可内心里知道太皇太后是不喜欢她的,喜欢的是那个蒙古来的托娅格格,霁兰也知道,她是不能跟托娅格格相提并论的,可她还是希望太皇太后不要那么看着她。
太皇太后的眼神让她很难受,好像她是个坏人,是个敌人。
玄烨也想到太皇太后的眼神,这个眼神不能让他怎么样。原先想好的事,不会变的。今晚他就要跟霁兰在一道。
“你们年夜饭吃什么?”玄烨好奇地问,想到前面乾清宫那顿摆的燕窝挂炉鸭子、挂炉肉、野意热锅这些菜,怕是民间不会吃这些华而不实的菜。
霁兰嘴角抿了抿:“煮饽饽。奴才家吃煮饽饽。”
玄烨点了点头,这又是汉人的习俗,满洲人本来是不过年的,这也是跟着汉人学了才有的:“梁九功,去传膳。前面没吃饱,现在有些饿了,去把前面吩咐的先端过来,垫垫饥。另外让御膳房做些煮饽饽来吃,不要光素的,荤素都要,馅的花样也多些,交子的时候端过来。若是御膳房没有,就是贵妃的小厨房那要点。怕是她们回去都另吃了,反倒这里没什么好吃的。”
霁兰抬眼瞧着玄烨,怎么这么说贵主子她们呢?却又明白了,这是为了她,怕她又给人说。心里突然暖了些,主子这么袒护她,她若是再没有对主子的报效之心,她怎么对得起主子呀。何况她是奴才,报效主子本就是应当的。
梁九功退着出了西暖阁,吩咐着李卫:“先让御膳房把前面主子吩咐做得吃食端上来,再让他们御膳房去做些饺子,做好了交子时分端了来。别弄那些灶上烧了几个时辰几天的菜了。主子说了,要是御膳房没有,就要去传贵妃的小厨房了。这要是真这样了,他们御膳房这年别想过舒坦了。对了,跟御膳房包得精致些,馅也精致些,别马虎了。”
李卫摸着脑袋,真不想出这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问,只敢老老实实去传话了。一声“摆膳。”
昭仁殿东暖阁那很快就摆好了膳桌,虽说只是垫垫饥,却有着二十来样,就等着玄烨和霁兰入座了。
玄烨拉着霁兰的小手走了过去。霁兰不是第一次跟玄烨同桌吃饭,由着玄烨拉着她坐到了边上。
后宫里,不在太皇太后、太后跟前,后妃跟皇帝同桌吃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霁兰也知道,只是她还不能算后妃,这样子是不是合适,就不知道了。
玄烨却说了,这是旨意。霁兰明白,如今所有的一切全是旨意。吃在嘴里的东西,霁兰却又有些涩了。
御膳房的太监小心侍候着,瞧着玄烨的眼神拣着菜。
玄烨瞧着霁兰只看着饭碗里的菜,深怕霁兰吃好了,眼睛来回地看,拣菜的太监来回前后地跑。
霁兰吃了几口,侧头笑了下。
玄烨停了下来,瞧着霁兰:“你笑什么?”
霁兰低着声:“回主子的话,奴才只是觉得奴才吃不了这么多,怕是要浪费了。”
玄烨也瞧着霁兰面前的菜已经堆得老高:“没事,我没吃呢。”玄烨拣了口菜吃了起来,心里却琢磨着件事,今晚的事。
太皇太后携着托娅格格回到了慈宁宫里,瞧了眼托娅格格,越发觉得呕气,只是大过年的哪能给自己找不痛快。
托娅格格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瞧着太皇太后的脸色,就瞧出了不好,忍着微微的饿默默跟在太皇太后的后面。
慈宁宫院子里的和尚朗朗诵经声,缭绕的香火和阵阵飘来的檀香味,这多少让笃信藏传喇嘛教的太皇太后心里舒坦了些,平静下来许多。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就是靠佛经檀香支撑着,一路走过来的。
太皇太后的阿玛斋桑贝勒就是位极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给儿女们取的名字都是按着藏传佛教的寓意来起的。太皇太后的名字布木布泰就是“天降贵人”,托娅格格的爷爷满珠习礼就是“文殊菩萨”的意思。
太皇太后在经声里走进了后殿的大佛堂,她要在菩萨跟前为爱新觉罗家祈福。
太皇太后坐在观音图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托娅格格跟着在后面的一个垫子上盘腿坐下来,她知道太皇太后要诵经了。
太皇太后打坐着,捻着手里的佛珠串,垂着眼默念着经文。等念好了经文,太皇太后让官女子点上了一枝香,站了起来,走到了观音图下的香炉那,从官女子手里接过了檀香,准备去插到香炉里。
不经意间,太皇太后眼皮子抬了下,瞧着观音像,愣住了,怎么瞅着这么像一个人?这观音在哪见过?青天霹雳般,太皇太后的眼珠子瞪了出来,霁兰的那张低眉顺眼温婉的小脸在眼前晃动,她知道像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