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把糨糊放到炕几上,眼睛瞟到窗花上,等着玄烨吩咐,是不是让他来贴这几张窗花。
玄烨却一摆手:“你出去吧。”
梁九功低头弓腰不出一声地出去了。
霁兰伸手要去拿小铜匙往窗花的反面抹糨糊。玄烨按住了霁兰的手:“我来。这事儿我还没有做过,头一回做,也学学人家民间的百姓怎么过年,怎么贴窗花。”
霁兰便缩回了手,瞧着玄烨拿起小铜匙往窗花的反而抹着糨糊。
玄烨抹了点,停了下:“可是这样?”
“回主子的话,是这样的。”霁兰的身子抬了起些,好看得清楚些,不期然小小的头也快要碰上了玄烨的头。
玄烨低着头涂着糨糊,问着霁兰:“你以前也是这样过年吗?”
霁兰点了下头:“回主子的话,奴才在家一直这样过年。还会跟着奴才阿玛去放鞭炮,点灯看。”
玄烨听到霁兰提到了阿布鼐,手停了下,接着又涂起了糨糊:“晚上乾清宫也要点灯,我带你去看。到时多穿点,天黑了冷,别回头冻着了。你上回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前天让太医给你诊了脉,太医说这药还是得吃着。”
霁兰自从住到西围房,玄烨不放心霁兰的身子,知道女子不比男子,若是受寒落下了病根,这日后就是一辈子的麻烦。特意宣了太医来诊过脉,自己也把脉案看了,确信只要吃药将养就好,日日让太医院煎好了药送来。
霁兰低着头不说话,虽说年纪小,但也知道太医开得药是女人吃的,总是觉得有些发臊,好像脱了衣裳坐在玄烨跟前似的。给玄烨谢恩的话挤了半天才挤了出来:“奴才谢主子恩典。”
玄烨瞧了眼霁兰的神色,知道霁兰又害羞了,在“连生贵子”的窗花上涂着糨糊,却想着等霁兰侍寝后,好好生几个儿子才好,到时封什么怕太皇太后那也不能说什么了。
窗花上全涂好了糨糊,玄烨亲自在西暖阁的玻璃窗上贴上,让霁兰看着位置。霁兰从炕床上站到了地上,指挥着:“主子,左边点,右边点,上边点,下边点……”
玄烨听着就笑了:“这可不是又转了回来。”自己瞧了眼,位置可以,这么死死地贴了上去,瞧着心里就喜庆,明年一定是“鸳鸯戏水”、“龙凤呈祥”、“连生贵子”。
紫围子里腊月二十四日,有个规矩,要在乾清宫上天灯、万寿灯。玄烨穿着黑色貂皮端罩,瞧着霁兰披着红色羽纱缎的斗篷,戴着风帽,穿得齐齐整整暖暖和和,就牵着霁兰的小手出了西暖阁去看上天灯、万寿灯了。
因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率领太监来上天灯和万寿灯,霁兰是内廷宫眷,不能随意见外臣。玄烨也怕总管内务府大臣瞧见自己,回头传了出去,又有大臣参一本,那不是给大过年的找不舒服了。
玄烨便要使个法不给人看他和霁兰,又能让霁兰瞧得真切,拉着霁兰的小手在乾清宫的月台上转悠张望了下。
后面跟着的梁九功低着头,想着主子这是何苦,又要带美人看灯火戏诸候,又怕让诸候知道了,挨诸候的说。不知道的说做皇帝舒服,知道的还要说做皇帝那是紧箍咒自己念大臣念,比孙猴子还累得慌。
玄烨终于发现只有乾清宫里最好,拉着霁兰的小手就往乾清宫那去。梁九功也瞧到了,忙冲边上的小太监一努嘴,赶紧把门打开了。
乾清宫的台阶下还站着四个侍卫,这个时候瞧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过来看看。
玄烨的手带了带,把霁兰往自己身后面藏了藏,不让给人瞧见了。玄烨的脸却板着对着侍卫像是没事般地吩咐:“你们就站那,不用过来了。背过身去,多瞅着点外面。”
四个侍卫跪了下来,齐齐地应着:“嗻。”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跪那也不敢起来。
小太监们把乾清宫的正门推开了,要全推开。
玄烨忙拦着:“一条缝,人能进去就好了。”
梁九功立即明白,紧走几步过去,低声吼着:“开那么大做什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主子说了一条缝就可以了。听到了没有,是‘一条缝’!”
小太监吓得忙把才打开的三交六椀棂花槅扇门又推上些。玄烨领着霁兰过来,挤进了门,就吩咐着:“关上门。”
梁九功瞅了下,他跟这些太监还没进去,这就意思不要进了,明白了,那里只待主子和卫主子了。梁九功一摆手,乾清宫的三交六椀棂花槅扇门合上了,他们这些内侍全撤了。台阶上站的侍卫站了起来也全向着乾清门方向了。
乾清宫里没有点灯,只能就着外面的月光和残雪映进来的光亮,勉强看清。霁兰转身看了下,背后是隐隐泛着黑黄色彩的御座,黑暗中带着无尽的森严和不容侵犯。
霁兰的心提了起来,这不是她一个女子可以来的地方,给玄烨捏着的手里的小手抖了下。
玄烨也转身看向了那个御座,皱了下眉头,把霁兰的小手握紧了些:“别怕。这地论理儿你不能来,可是现在没人,再说我领着你来,有什么不能!”说到这最后一句,玄烨的底气也足了,他是一国之君,天下都是他的,他只是带个喜欢的女子来这乾清宫,有什么不可以的。
霁兰把御座又看了眼,头低了下:“奴才还是不应该来的。”
玄烨知道霁兰说得没错,可心里却有些不乐意,不会又要说来个“卫嫔拒床”之类的话吧,一次还好,那是妇德,若是次次如此,那还有什么乐趣。
玄烨突然想到什么,拉着霁兰的手往东走去,进了暖阁子里,指着天棚上面说:“还记得这里吗?”
霁兰顺着玄烨的手指看去,上面的天棚虽然经过修补,可是看得出残破毁损的痕迹。当日的情景又好像在眼前浮现,也是黑沉沉的天,霁兰的身子有点抖,往玄烨身边那靠了靠:“回主子话,奴才记得。”
玄烨松开了霁兰的手,拢住了霁兰的肩膀:“别怕,现在已经过去了。”
霁兰点了点头,知道现在已经不是那会儿了,抬头头又把仙楼看着,想看出点印象留存的痕迹,只是屋子里越来越黑,实在是看不出来。
玄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搂着霁兰又走了出来:“等以后再带你来,咱们可以在这看一辈子的。”
不知道这是承诺还是金口玉言,霁兰仰头看了眼玄烨,黑夜里看不出玄烨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闪着光彩的眼睛,就像悬在深蓝色幕布上的北极星,天变地变只有北极星辰永远不变停在那。
霁兰的心有些定了,应该是君无戏言吧。戏文里都这么说,书上也这么说,天家无戏言。
俩人又回到了乾清宫大门口,霁兰从三交六椀棂花槅扇门菱花玻璃眼里瞧出去,没瞧出什么来,只瞧到黑色的夜,灰白色的白玉栏杆,还有月台上的透着诡异的黑沉沉铜鹤、铜龟,还有如大伞般撑着的四样东西。
玄烨的身子也俯了过来,低低地说:“等下,就能看到了,别让他们发现了我们。小时候,我跟裕王就这么在这里看过,不过那时我们还是在外面的。在这屋子里倒是头一回,瞧着也不错,比外面更有趣了。”
霁兰不知道想起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她也是这样躲在门后,轻轻地问了:“主子也玩过捉迷藏吗?”
玄烨嘴角渗出了笑来:“玩过,小时候跟裕王玩的。你也玩过?跟你弟弟?”
霁兰嘴撇了下:“奴才才不想跟奴才弟弟玩呢,奴才弟弟输了就会哭。”
玄烨的搂着霁兰的肩膀的手拍了下,头又往霁兰的头那侧了下:“那以后跟我玩,我输了不会哭的。”
霁兰“噗嗤”笑出了声。
玄烨指了下外面的竖着的大伞:“瞧见了吗?”
霁兰看了眼:“那就是天灯、万寿灯……”
过年挂天灯、万寿灯传自明朝,分别在乾清宫两侧丹墀内和丹陛上悬挂。黑夜里看不真切,霁兰只能模糊看出一根数丈高的直柱上方像伞一样撑着四根横根,上面挂下来串串灯笼。这样的挂着灯笼的柱子,共有四根。
从乾清门那走来一串提着灯笼的太监,次第而来,如两条游龙蜿蜒而来,再走到丹墀处,停了下来。
就听着一个太监高声:“上灯。”
挂着的天灯、万寿灯一盏盏天灯、万寿灯亮了,整个乾清宫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后灯光把乾清宫一下如焰火盛放吧,点亮得通亮。火树星桥,灿煌煌,烟云中,瑞靄交,黑夜里乾清宫如一座人间仙境万花缭绕,天上宫阙景物暄妍。
霁兰再盯着天灯、万寿灯看,烟雾里,虚晃的灯影中,那在风里转动着的灯笼上映着金色的字画,瞧不真切,想着应该万民欢乐,万方熙皞,升平节,瑞应昭这样的字和画。若在平时,这些字画似乎是俗了,可是这样的黑夜里,那亮灿灿的灯却是万分配得的,也是万分应该的。
霁兰的小嘴张开了,不自禁地吐出了口气,却又不发不出半点声响来。
“好看吧……”玄烨轻轻地问,他看着外面,那应该是为他的大清点的天灯、万寿灯,此时他却只想着这是为他身边的这个人点的才对。他一直要做明君,可此时此刻,他想放纵自己做个昏君,哪怕只做一天也好,只做一天,他就把这个世界给他身边这个人。
他只要做一天的昏君,此生就足矣!
霁兰吸了口气,半响才回道:“回主子的话,好看。”
玄烨在霁兰的发髻上轻轻吻了下:“嗯,咱们以后年年来看。”
霁兰沉默着,她回答不了,“年年”那是个好久的词,是她的一生吗?还是玄烨的一生?还是他们俩个人共同的一生?
玄烨只是看着灯,此时他不需要霁兰的回答,他的话就是霁兰的话,他说了“年年”就是年年,他说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他是皇帝,这就是君王的承诺!